吳嫂子已抖成了篩糠,卻仍閉口不談,咬牙硬頂着。傅氏惱怒她知情不告,沉下臉來:“你要是主動說出來,頂多算你個失職不得用。但要是叫我查出來和你有關聯,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傅氏素來和氣斯文,沒想到也是個眼裡容不下沙的。吳嫂子被說的越發沒底了,倒也不是不願意透露,只是這事實在不好開口啊。
她盯着傅氏淡青細紗繡粼粼水波的裙襬猶豫權衡了半響,冷汗一層層的沁出來。前狼後虎,進退維谷,她真不知如何抉擇。此時傅氏放軟了聲氣又說道:“兩個哥兒都是我的命根子,他們遭此大難,我實在是痛徹心扉,恨不能以身代之。你也是有孩子的,要是他們病了,你能不急?”
吳嫂子聽了,想到家裡的胖小子,感同身受,有幾分可憐傅氏的慈母之心,遂橫下心來,稍稍擡起了頭,對着傅氏期期艾艾道:“太太,這事只怕與老夫人頗有牽扯。”
傅氏眼皮一跳,豁的站起身,一對杏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你魔症了?這話可不是亂說的,做祖母怎會下手害親孫子?”
吳嫂子見傅氏滿臉不信,立時慌了,漲紅了臉急切道:“太太明察啊,我一個小小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這上頭矇騙您,更不敢沒根沒據就扯上老夫人啊。”
她一着急,嗓音難免大了些,牀上的先哥兒不耐的翻了個身,皺着肉臉蛋咿咿呀呀抗議,傅氏忙讓她噤聲,轉頭輕拍兒子後背,待他又睡過去了,方纔壓着聲道:“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晚間你上我屋裡去。”想了想又叮囑:“此事非同小可,絕不可外傳,要是有第三人知曉了,我饒不了你。”
吳嫂子指天對地發了陣毒誓,傅氏這才心事重重的去了。
右次間裡,心疼孫女的祁老夫人正往紅藥嘴裡塞點心,臨窗的榆木四腳大圓桌上滿滿當當擺着各色吃食,香脆的棗花酥餅,軟糯的黃米紅果糕,噴香的炸油果子,甜酥的蜜潤絛環,正中央還放着一大盅桂花木樨茶。紅藥卸下了千斤重擔,吃的腮幫子鼓鼓,一副要把全身肉都補回來的架勢。
“姑娘,姑娘,說些京中趣事給咱們聽聽罷。”丫鬟鵑兒又端上了個青花四喜小圓盤,上頭整齊擺着如凝脂般的裹餡涼糕,可憐巴巴的看着紅藥。
許媽媽咳嗽一聲,責怪她逾越無禮,卻也不由自主的瞟向甩開膀子吃得正香的大姑娘。
紅藥努力嚥下嘴裡的果子,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對鵑兒道:“傅家規矩多,沒怎麼出過門,倒是去了一趟國公府。”
這下別說丫鬟婆子了,就連祁老夫人都來了精神,女孩們湊到她身邊,嘰嘰喳喳問着:“姑娘快說說,國公府都是什麼樣的?是不是金子鋪的,古董堆的?”
見大夥兒捧場,紅藥得意非凡,眉飛色舞道:“且別說什麼金子古董了,人家家裡光是百年的老樹都有十來株了,那麼粗那麼高,得要五六個人合力才圍的住呢。”說着還張開手比了比,看得衆人一愣一愣的。
“侯府裡的大夫人也怪,盛夏的天裡穿斗篷,裹成個糉子也不嫌熱,人家都說是做了虧心事,殺了人,怕陰魂纏身呢。”
“呀,怪嚇人的。”膽子小的果子捂着心口,連一貫潑辣的鵑兒都有些不自在,祁老夫人則是不屑一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傅氏正巧邁進門來,聽見了這一段,掩脣笑道:“你們別聽這猴兒說瞎話,成大夫人不過是體弱多病,經不住風罷了。”
她在慕萱齋不算自個人,丫鬟們見了她不敢再偷懶,馬上各就各位,各司其職,該端茶的端茶,該看座的看座。祁老夫人執着茶盞,吹吹莫須有的熱氣,不甚熱絡的說到:“你一路辛苦了,怎麼不回三多堂休息去,我這老婆子有什麼看頭。”
“母親快別這麼說,着實折煞媳婦了,您是長輩,給您請安是應當的。”傅氏在祁老夫人邊上落了座,紅藥乖覺的站起身,攀着祁老夫人的胳膊道:“母親這回還給您帶了好料子,嘉定來的斜紋布,要一兩銀子一匹呢。”
一聽兒媳孫女還惦記自個,祁老夫人面色回暖了不少,但嘴裡還硬着:“一兩一匹?實在太過奢侈了。”
紅藥揹着祖母朝傅氏吐了吐舌頭,傅氏淺淺一笑,看向祁老夫人的眼神裡,隱約有些探究的意思。
晚膳過後,吳嫂子哄好了哥兒,胡亂尋了個由頭,溜出了慕萱齋。
三多堂裡,傅氏與容姑姑早已屏退衆人,擺開陣勢,就等着吳嫂子上門。
約在兩月前,一個衣裳破爛的老姑子餓暈在了祁家後門,祁老夫人算是半個佛門信徒,見人有難不忍心不救,便把她領回了家。
“那姑子有些神通,張口就能說出許媽媽的生辰八字,這可是連老夫人都記不得的呀。她還給老夫人配了一劑藥,老夫人吃了直說好呢,也是爲着這個纔信她的,還讓她給哥兒們看相摸骨,喝了符水。”吳嫂子垂頭站在榻邊,把她知道的一五一十說了個乾淨。
就是應在這上頭了,傅氏一下明白透了,什麼神通廣大,什麼道行高深,什麼摸骨看相,什麼祈福符水,要是真有這通天的本事,還會暈在祁家門前?這老尼定是別有用心之人安排的。可嘆祁老夫人空有一身傲氣,眼力卻不佳,連這樣粗淺的騙術都看不透。
傅氏陰着一張臉,雋好的雙眉緊鎖,恨然道:“容娘,把她說的都給我記下來。”
容姑姑躬身應喏,磨墨鋪紙,把幾句話記在了紙上,細細吹乾了,又叫吳嫂子畫上了押,這才奉到傅氏面前。
傅氏拿在手裡看了看,對吳嫂子道:“這事怪不得你,有人存心加害,你一人怎防的住。”
吳嫂子這下才安了心,有了底氣,哭着要給傅氏磕頭,傅氏哪有心思與她攀扯,讓容姑姑拿了個裝着半兩多銀子的荷包打發走她。
“太太,如今咱們該從何查起?”容姑姑給她換了新茶,憂心忡忡的說着。
“咱們不查,這事只能靠老爺了,免得說咱們含血噴人,胡亂攀扯老夫人。”傅氏連日奔波,到家了還不得安寧,累得狠了,閉着眼靠在榻上。
“這合適麼畢竟是內宅之事,老爺他...”容姑姑欲言又止,傅氏看了她一眼,嘆道:“那老尼對老夫人孃家知根知底,想來指使她的多半就是康家人,如此一來怎麼查都繞不開老夫人,我夾在裡頭尷尬,還是早早避嫌爲妙。”
那人的手段不算高明,要是她在家裡怎麼會叫他們得逞,傅氏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怨極了祁老夫人,她自個想的明白,讓她經手此事,保不準會和祁老夫人撕破臉,到時候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誰知這一切是不是算計,就是要叫祁家婆媳反目,叫她衆叛親離。
“咱們家老爺是個明白人,他知道怎麼處置最好。”傅氏坐起身,喝了口茶,目光飄忽:“容娘啊,遇上了明白人,敞開天窗說亮話纔不會錯。”
過了亥時,祁川才從鐵場百戶所趕回來。他不願吵醒妻子,正打算去書房湊合一宿,沒想到三多堂裡仍有燭光,傅氏還沒睡下,點着燈熱着夜宵等他。
傅氏迎了祁川進屋,親手給他解了甲冑,當值的容姑姑打了水來請他梳洗。祁川一掃疲憊,纔剛在桌邊坐下,傅氏又端上了個
青瓷小碗,他接在手裡,見是一碗個大肚圓的熱混沌,樂道:“還是夫人貼心。”
“還沒給老爺道喜呢。”傅氏今日才得知他喜獲升遷,如今已是廣寧右衛指揮使了。
祁川擺擺手道:“你我夫妻間客氣什麼,這新任的張總兵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是福是禍尚且不知啊。”
傅氏見他心情頗好,回裡間取出那份供詞,攏在手裡坐回桌邊。等到他吃的差不多了,尋機遞到他手邊:“我今日得了個嚇人的消息,請老爺參詳參詳。”
祁川不在意的掃了兩眼,登時沉下臉,手中勺子被拋下,撞擊在碗檐發出一聲脆響。
傅氏有些發怵,但爲了兒子們還是頂着威壓,斂身下跪:“還請老爺爲先哥兒和啓哥兒做主,徹查此事,找出那罪魁禍首。”
祁川眼神凌厲,拳頭緊握,薄薄的熟宣很快被攥成了一團。若真如供詞上所說,這禍首深知祁家根底,心腸歹毒,對祁家心懷怨憤,此人不除勢必貽害全家。
此事不容遲疑,那人一計不成,十有八九還會再生一計,得趕在他前頭早做打算,祁川下了決心,將傅氏扶起道:“你路上幸苦了,先歇着吧,我去趟前院。”
傅氏順勢坐在椅上,看他掀簾出門,聽得腳步聲漸漸散去,緊繃的身子這才鬆懈下來,吐出一口濁氣,癱軟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