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有品味有涵養的好人家太太, 日常最該操心的不是打打殺殺,更不是你死我活,和人撕破臉是下等做法, 懂得婉轉迂迴才能不傷一團和氣。
傅氏就是被這麼教養出來的, 衝突紛爭是不常端上桌的腥羶野味, 真正的日子還是得靠零零碎碎的蘿蔔白菜。
所以, 對付秦媽媽這般傷腦子傷德性的事被她順水推給了來送信的傅家管事。
“歸根結底, 秦媽媽也是傅家的人,還是交給傅家處置爲妙。”
正襟危坐的傅家三管事一聽是害死二老爺的罪魁禍首,慈祥和氣的臉上閃過一絲歷色, 也不多言,只朝廊下遞過去一個眼色, 便有個布衣短褐的精幹男子躬身退下, 自去打點交接。
傅氏見了, 臉上笑的深了幾分:“好了好了,還是說說喜事吧, 我那堂弟媳婦是誰家的姑娘?”
“是先頭次輔汪閣老的小女兒,如今她哥哥補了個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和咱們家可有淵源了。”三管事提起這樁婚事就樂得豁出了牙花子。
說起來這汪閣老也是大名鼎鼎,年前動亂中以身殉國,死後哀榮不斷, 先追封了太子太傅, 後又加了忠國公的銜, 雖說不是世襲的爵位, 但也足夠風光的。尤其是傅家五爺傅文穆年紀着實是不小了, 能娶汪姑娘做妻,真是天上砸下塊分量十足的大餡餅, 沒的把人樂壞了。
“原來是他們家的,想來人品教養一定不差。”傅氏略有點兒吃驚,但想到她家堂弟那一副好相貌,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小姑娘嘛,難免被美色所誘。
“可不是嘛,京里人人都交口稱讚,連那最苛刻的夫人都挑不出毛病。”三管事得意的不得了:“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五,老爺請您一定走一趟。這些年咱們家老太爺,老爺,夫人,五爺可沒少嘮叨您。”
容姑姑從他手裡接了帖子送到傅氏手邊,傅氏眼皮子挑了挑,見是閃着銀光的素緞包面,也不去看,對着三管事訴苦道:“哎呦,這下叫我犯難了,您別說我拿喬,可如今她祖母都不管事了,我是一刻都走不開,生怕出了岔子。”
三管事大急:“家裡的事能否先請老夫人照料一陣,來去不過一月,用不了多少日子,您要是不放心姑娘哥兒們,那就都帶上,人多了也熱鬧些。”
傅氏但笑不語,容姑姑上前蹲了個身道:“實在不是我們託詞,您有所不知,這陣子出了太多幺蛾子,全府上下人心惶惶,真不是遠行之機啊。”
三管事馬上想到了之前祁家僕人不小心走漏的幾句風聲,便也不勸傅氏,岔開話,說起了旁的事。
傅家對傅氏這個流落在外的孤女可謂照拂有加,每一躺來人都要捎帶上各式各樣時新的好東西,這回也不例外,成箱成箱的衣料首飾流水般進了三多堂,又被傅氏容姑姑挑出些成色好的送去給祁老夫人過目。
紅藥明確表示自己累了,讓母親自行分配,可傅氏卻不肯放她走,要知道祁家婆媳見面尷尬,沒幾個小輩在場容易鬧僵啊。
“就不能讓我多睡一會會麼,眼睛都睜不開了。”
紅藥美美的午覺被人攪了,打着哈欠一步步蹭啊蹭,容姑姑在後頭推着她往慕萱齋走,柔聲哄道:“都是京城送來的好東西,您就當是看個新鮮吧,順道再挑個幾匹喜歡的,這不是一舉兩得?”
紅藥無奈,繼續艱難行進,心裡則是對這羣以打扮自己爲終身大業,寧可犧牲春宵一刻也要塗脂抹粉的女人們表示了強烈的譴責。
新的慕萱齋和舊的完全不同,沒了那聯通四處的險要地形,獨自守在正北方,遙望着其他院落。清淨是清淨了,但和幾個小的住的就遠了,除去晨昏定省,每日也見不上幾面,這情分就漸漸遠了。
等紅藥到時,傅氏和祁老夫人已經等了有一段時候,兩人看上去都不太舒服,一個皺着眉,一個板着臉,相互間連眼都不肯對上。
“母親您也看看,拿這塊給您做條馬面怎麼樣?”傅氏手上是幅墨綠芙蓉妝的雲錦,典麗渾厚,華彩濃麗,一看就不是凡品。
祁老夫人卻提不起興趣:“都給你們年輕人做吧,給我一個糟老婆子作甚,別白瞎了好東西。你們看着就好,我不湊熱鬧了。”
紅藥馬上不敢做聲了,傅氏被她下了面子,臉色難看的很,勉強笑道: “看您這話說的,您哪是糟老婆子,說只四十五都有人信。”
祁老夫人沒料到他們一個個不是誠惶誠恐,就是假情假意,頓時一陣疲憊襲上心頭,也懶得去應和兒媳的俏皮話,掃了眼臉色各異的衆人,轉身離去。
昔日明亮的眼已然渾濁,顫顫巍巍的顯露出老態。
老夫人今年也快六十了啊。
眼見夏衫剛剛裁完制好,這天就開始一日熱似一日,容姑姑的施粥大計得到了祁老夫人的鼎力相助,當然,爲了應景,她們也備了些解暑的湯藥,並些家裡下人穿剩的衣服,一起交給了李管事。
這可是個新鮮事,極大的豐富了祁家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更給閒來無事的女眷們找了條打發時間的好路子。一時間粥棚就同那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連祁滿枝都抱着大胖兒子出來監工了,窄窄一條街上人頭攢動,比初一十五趕大集還熱鬧。
祁老夫人聽許媽媽說後坐不住了,也打算前去一探究竟,會會老友,傅氏俗世纏身,只能派出干將紅藥保駕護航。
馬車一路停在了粥棚對面,邊上還停着幾輛別家老夫人的馬車,祁老夫人興高采烈的下車找人嘮嗑去了,紅藥跟過去冒了個頭,誰料老夫人們個個都要往她臉上捏,最終逼得她落荒而逃。
正發愁沒人做伴,車簾子被一隻芊芊素手高高撩起,原來是豐腴了不少的祁滿枝懷抱稚子過來串門,不對,串車。
“好久不見了呀。”祁滿枝似乎過的還不錯,笑眯眯的拉着紅藥上下打量:“之前來看過麼?我來了好幾次,都沒見到你。”
紅藥搖搖頭,最近家裡管得嚴,這是她最近第一回出門。
祁滿枝一改之前溫順的性子,嘴皮子動的飛快,短短一會兒就把廣寧大事小情嘮叨了個遍,聽的紅藥暈乎乎,摸不着南北東西。
“家裡給你說親了麼?”祁滿枝剛說完了隔壁王大爺八十了還續絃,冷不丁殺出這樣一句驚心動魄的。
“姐姐你,”紅藥心裡一痛,低下頭擰緊了手上的帕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過問的道理。”
祁滿枝左右看了幾眼,壓着聲道 :“我聽說,那人可是要成親了。”
紅藥聽卻後毫無反應,只吸了吸鼻子,平靜的點點頭:“我知道的,他姐姐之前有上家裡來打過招呼,要去求娶他一個同僚家的妹妹。”
“那你...”
"他志向遠大,才能出衆,啓是我能高攀的上的。"
鄭家滅門慘案震驚朝野,真兇遲遲未能落網,聖上自知理虧,對受了牽連痛失親眷的幾家人大加封賞,黃家父子也先後掉去了京營,算得上是連升三級,一步躍到天子腳下,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少女秀氣柔美的臉上綻出苦澀的笑,其實還要謝謝他,沒讓她最後一個知道,沒讓她從不相干的人嘴裡聽到消息,傻傻的把眼淚掉給別人看。
好好一對金童玉女,卻是有緣無分,祁滿枝搜腸刮肚想不出該怎麼安慰,只好緊緊握住了紅藥的手。
堂姐妹倆一時無語,默默相對,突然紅藥腰上的如意節被人大力拽了一下,原來是滿枝的寶貝兒子不堪冷落,怒然反抗。
“咿咿咿呀。”粉嫩的小糰子瞪圓了眼睛,認真嚴肅的張開無牙小口控訴母親。
“壞小子,”祁滿枝給了兒子一記輕拍,那力道連蚊子都拍不疼,紅藥見了笑道:“我們小順順聽煩了吧,誰叫你孃親是個碎嘴子。”
“你個沒良心的,一片好心到你這就是碎嘴了,太叫我心寒了。”祁滿枝不高興了,空出一手過去撓紅藥癢癢。
“好好好,我沒良心,你把我給小順順送過去的肚兜手鐲子都還回來!”
三人滾做一團,在窄窄的車廂裡滾來滾去,鬧得杏兒在外頭聽不下去了,衝進來把她們分開,大人就算了,要是磕着孩子可不得了。
“你,也別多想了。”祁滿枝是有婆婆的人了,不敢擅自離開太久,略微收拾了頭面,便要告辭。
“放心,我已經沒事了,他也就是個熟人罷了。”
所有傷口都會結痂,所有記憶都會模糊。
一生算不上漫長,不過是月虧月盈,花開花落。這樣短暫短短的歲月,不該拿來緬懷虛無縹緲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