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古制, 女子十五而笄,抑或許嫁而笄。
紅藥的笄禮選在了六月十八,正巧是一年裡最繁盛的夏日, 花開好, 葉滿枝, 雀鳥躍林間, 生機勃發。
全府上下最忙碌的一定是傅氏, 天不亮起身,陳設盥器、洗器,加笄席、醴席、桌, 迎賓者入以帟幕圍成的升堂。
過了須臾,又親自扶出了只着淺白交領夏衫, 束髮梳髻, 耳上掛了一對金珠的紅藥, 引她面南跪坐好。
主賓乃是都指揮使郭文的夫人所充,她在銅盆裡盥洗了手, 接過執事捧着的冠笄盤,將長長的鳳點紅眼銜珠大金釵給紅藥牢牢簪好,又將各色珠翠花鈿花依次序上頭,最後再穿上紅綾繡金梅的長褙子。
衣裳首飾流光溢彩,把紅藥本就秀致的面龐襯出了十二分的好顏色。
此時擯者魏夫人已在堂中間偏西處設了醮席, 郭夫人走上前, 舉了席上酒爵面向北朗聲祝道:“旨酒既清, 嘉薦令芳, 拜受祭之, 以定爾祥,承天之休, 壽考不忘。”
紅藥按禮向正賓拜謝,直身,面向南,雙手去接酒爵。
她是緊張的,手指頭輕輕發顫,力勁全消,軟塌塌像一灘泥,幾乎要接不住那爵。
踏出這一步,既是被推出了安樂窩,再沒父母慣着寵着,閨中時日無多,前路又是一片茫茫。
跪祭酒,直身,就席末,再跪飲酒。
酒是過喉刀,全無旖旎意,她眼裡的水汽,定是被這杯烈酒嗆出來的。
無三願可呈,只借這一杯酒,祈日後平安和順,高堂俱在,福祚綿延。
......
笄禮過罷,紅藥反倒清閒下來,待嫁之身不可輕易在人前走動,一概來往交誼都和她無甚相關,連晨昏定省都免去了,成日便只有繡花女紅可做。
唔,還能同幾個丫鬟說話玩鬧,也打發去了不少時間。
“熱得不像話了,我才放在桌上的冰碗子,一轉頭的工夫就化了,這日子可怎麼過呀。”
紅藥正和杏兒在梢間裡支着棚子繡鴛鴦帳,突然聽見果子拔高了嗓子在堂屋裡和誰訴苦,紅藥搖搖頭,隔着門簾笑話她:“都說是體豐才怕熱,你看上去瘦精精的,怎麼也怕成這樣。”
果子氣呼呼的掀開那道燕子青的琉璃珠簾,領了個纔到她腰上的小丫鬟進屋:“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外頭像着了火似的,哪有屋裡這般涼快。”
“嘴上不把門的,什麼着火走水的,這話能亂說麼?仔細你的皮!”杏兒挑了她話裡的毛病,十分嚴厲的責罵過去。
果子嘟着嘴,也不理會杏兒,把袖子卷高了小半寸,指着那丫鬟對紅藥道:“喏,慕萱齋的五福,來替老夫人給您傳話的。”
五福是個圓胖胖的矮小丫頭,大約是不常出來走動,見了紅藥十分羞澀,也不會獻殷勤,只低頭盯着鞋尖尖上的繡花看,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說道:“老夫人喊姑娘去慕萱齋。”
紅藥靜靜的看了她幾眼,不知爲何,想到了挨板子貶出去的鵑兒,還有那跟着許媽媽走了的三兒。
舊人都去了呀。
好在祁老夫人依舊硬朗,精精神神的坐着,身姿挺拔。
祁老夫人受了紅藥一禮,這才一板一眼的說道:“今日找你過來,事出有二。一者,自是爲了你的嫁妝。”
這可是頂頂要緊的事,紅藥雖尷尬,卻還是支棱起了耳朵聽着。
“按咱們祁家的老例,嫡女兒出閣,公中所出爲銀一百兩,”
“你父母仁厚慈懷,拿了三百兩出來給你,另還有十八畝地,十畝果林歸了你名下。旁的些零散皮子料子,傢什擺件,早前也送到你院裡去了,你長個心眼給歸置好。”
紅藥連聲應是,祁老夫人又道:“至於你祖母我...之前也給你交過底了,就那幾箱東西里選一些來給你添妝,你可不要嫌我精明算計。”
“就是給孫女多長十個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敢這樣想,祖母您...”紅藥苦着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匆匆要辯白。
孫女兒慌亂失措,祁老夫人瞧着好笑:“行了,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我還會不知你的肚腸?”
到了此時紅藥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祖母今日嚴肅的過頭了,叫她怪沒底的。
她剛鬆了一口氣,不曾想祁老夫人的話鋒卻陡然一轉:“只是世人多善變,你說是不是?”
紅藥茫然的看着祖母,絲毫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這就該說到二來了...”祁老夫人敲着圈椅把手,幽幽嘆道:“不是我想怪罪你,實在是你處事過於莽撞,視禮法於無物。”
紅藥無故捱了一通訓,心裡自然不甚服氣:“祖母何必拐彎抹角,孫女兒有何錯處直說便是,這樣大的罪過,實在是不敢當的。”
祁老夫人早知她不會輕易承認,不慌不忙道:“你這會子清高了,早幾日私下裡見外男也這般清高,那就不必我來費口舌了。”
原來根由是在這,紅藥窒了窒,腦子裡慌亂不已。
“咱們處事,自是要四平八穩,不偏不倚,不可妄動不可妄言,更不可落了把柄口實。你當已有婚約便無所顧忌了?若遇到個和氣人約莫也就不計較了,可你想想,你那未婚夫婿,是好相與的?”
這話不異於一道驚雷,一下把紅藥鎮住了,仔細想來,她似乎真的太沖動了。
都說要給人留下個好印象,日後纔好往來,可她呢,早百年前那第一回就把人家貓打了,那叫蠻狠,第二回灰頭土臉,狼狽逃竄,第三回,最慘了,背後說他閒話,與長舌婦人無二。
最近這兩次,不是哭就是鬧,癡態畢露,在他眼裡,估計她已經和賢妻良母沒有丁點干係了。
心急鑄錯,此話不假,她要是多忍一段日子,等婚後再問他也來得及不是,偏偏拋了大家女的矜持,還把心事全擺開給他看了,真真丟人。
紅藥兩眼一黑,絕望的仰頭哀告:“還請祖母教我...”
祁老夫人也是有些頭疼:“唉,你...總之日後心裡有主意也別作聲,事事以他爲先,起碼也要把陽奉做足了纔是,叫他覺着你不過是一時衝昏了頭腦。”
是有道理,可她不止惹了他一回呀。
“也怪我們,沒給你立起個好榜樣,一個太硬氣,一個太鑽營。算了算了,如今該教你的道理也都教過了,如今再說也是乏味,你且回去罷。”
祁老夫人挫敗的搖搖頭,要趕她去了。
紅藥正悲憤交加着,只想快快回屋拿被子蒙了頭,再不見人了,便轉身就走。
剛剛背過身,就聽祁老夫人喃喃自語。
“一轉眼,都這麼大了。”
......
紅藥以爲這一篇就揭過去了,孰不知祁老夫人猶未釋懷,當夜又提了杏兒秘審。
按理說,素姑姑纔是朝暉閣的主事嬤嬤,論起來該找的應當是她,可素姑姑是長輩,又是傅氏撥過去的,對紅藥而言定是不如杏兒這年歲相仿的貼心。
祁老夫人斜靠在貴妃榻上,手中拿着把美人捶,有一下沒一下的敲着腿,冷冷的看着杏兒。
杏兒也是有眼力勁的,見此情狀便要上前伺候,卻被祁老夫人攔下,只讓她侍立着。
“你進府有幾年了?”
杏兒不明就裡,還道是犯了錯,瑟縮起身子,粟然答道:“奴婢自幼入府,到下月便該滿十三年了。”
她本就生了兩撇細眉,如今一驚懼,更是如泫然欲泣一般,頗帶愁容。
祁老夫人暗道她面相不佳,身有頹氣,已有了三分不喜,口中還是十分和氣的同她搭話:“你們姑娘平日對你可好?又愛和誰在一處說話?”
“姑娘再和善不過,對奴婢們都是極好的,”
“唉,眼看姑娘年紀是往上長了,做派卻日益急躁失法,真叫我心憂不已。”祁老夫人故作愁眉不展,對杏兒道:“朝暉閣就數你最頂用,你可知曉其中緣故?”
杏兒呆住,嚥了好幾口唾沫。她心如擂鼓,一股股熱血衝到頭頂,深埋的恩怨,不得說的陰私破土而出,鋒芒乍現。
這邊廂一臉的欲言又止,百轉千回,那邊廂祁老夫人自然就有數了,也不催促,只好整以暇的端了茶盞在手,掀起蓋來刮茶沫子,靜靜等着她作聲。
杏兒掙扎了一小會子,目光漸趨堅定,挺着了脊背,大義凜然的回稟:“姑娘若有不對,必定是小人慫恿作祟,挑撥是非。”
“那你來同我說說看,這小人是誰?”
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探身向前,一眨不眨的盯住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