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於某一日晚飯桌上, 祁老夫人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
“我今個瞧見紅藥她堂姐了,還帶着個胖小子,能爬會走, 怪討人喜歡的。”
說者無心, 不過隨口家常, 衆人也都沒往心裡去, 該吃的吃, 該喝的喝,該插科打混的插科打諢。
只有傅氏心裡一陣刺痛,像被人用縫被子的長鐵針紮了一下, 胃口全無,坐立不安。
有些她刻意掩蓋的東西重新翻滾出來, 冷冰冰的哽在喉嚨口, 吐出來怕傷了人, 嚥下去又不甘心。
“咱們閨女年紀不小了,再不尋摸人家就要砸手裡了。”
傅氏忍了一晚上, 打發走了過來討主意的容姑姑,送走了賴着要人哄的啓哥兒,屏退了當值伺候的僕婦,對着祁川推心置腹。
祁川獨自坐在燈下,握着他的精鋼雁翅刀反覆打量, 聞言並沒放在心上, 隨口應答:“你說的對, 可真要尋摸也難啊。要不, 你還是上京一趟, 去京裡好好挑一個?”
“這可萬萬使不得呀。”傅氏一聽急了,拖過一把小扎子坐到他身側, 板着臉道:“且不說人家看不看得上咱們,就是找個好的遠嫁出去了,那真真是幾年都見不上一面,你也狠的下這心?”
“可你也清楚,遼東乃是非之地...”
“那京城就太平安寧了?”沒等他說完,傅氏一挑眉毛把這話截住:“就近幾年來鬧了多少回了?我孃家那些爺們都想過往祖籍上遷呢。”
祁川被她嗆得無話可說,只好低下頭拿軟布狠擦了刀背兩下。
見形勢一片大好,傅氏馬上趁熱打鐵,把心裡話說了出口:“依我看,該從你們軍中挑個家境相當的年輕後生,將來孃家也能關照一二,不怕被別人欺負了去。”
她就這麼一個女兒,不放在眼皮子低下怎麼成?嫁人嘛,不求有多榮華,只求夫君性子好,會疼人,家底過的去就行,千萬別學那幫攀高枝的,最後甜頭沒嚐到,還摔斷了腳脖子。
“事關終身大事,老爺您千萬要把眼睛放亮了來,多長几個心眼,誰誰家裡有出衆子弟的就多和他來往來往。”
“至於我嘛,就先把紅藥好好打扮拾輟一番。”傅氏安排了妥當,樂滋滋的計算着:“正好有新料子,夏衫就不做了,直接做比甲吧,還有馬面裙和長斗篷,邊邊角角還能縫個手抄兜帽。”
祁川早已繳械服輸,一時半會想不出好詞來反駁她,雖有不情願,卻也只得一一應下。
傅氏現下是一刻都不願意多耽誤了,匆匆找了熟練的裁縫來家裡,扯了幾匹最鮮亮的料子,加急趕製了兩三套新衣。
“這麼多衣服,會不會太奢侈了些。”紅藥摸了摸身上這件粉紫品字重瓣蓮紋短襖,對傅氏超乎尋常的豪氣大感不安。
傅氏並不答話,指揮着容姑姑給她圍上一條硃紅底子繡黃燦燦桂花的馬面裙,把人收拾妥當了才笑道:“這有什麼,不過幾件衣服,就當是把冬天的份提前花了。”
紅藥將信將疑的看了傅氏幾眼,卻被瞪了回來:“快,走幾步給我看看。”
母命難違,穿着新衣裳的紅藥不得不提着裙襬往前走,可剛出兩步就退回來訴苦:“好重,,這裙子,分量也太足了吧。”
“正經衣服就是這樣,你都多大的人了,別總是一團孩子氣,該有點大人模樣。”傅氏倒是極爲滿意,吩咐杏兒把剛剛試過的幾件都收好:“仔細放着,回頭年下要見外人了,再給你姑娘上身。”
“見什麼人?還要這般隆重,”紅藥滿腹牢騷,這裙子好看是好看,但裙襬又大又重,爲了撐住四個裙門還得把繫帶死死勒在腰上,肚皮上估計已經掐紅了。。。
“如今還不知,不過也就是些夫人太太,”傅氏挑剔的往紅藥全身掃了一陣,又把她拉過來重新梳頭髮,“也是我耽誤了你,慣着你躲在家裡,都沒帶你出去見見人,今後可不能再懶散了。”
“母親您,,”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傅氏的意思紅藥自然懂了,連續被人催婚,心情着實複雜,紅藥猶豫了良久才艱難的開口道:“太早了吧,”
傅氏手上一頓,把一隻紗攢的絹花碰歪了。
紅藥打了個激靈,察覺傅氏心情不好,乖乖閉嘴,傅氏回過神來,把拿絹花扶正,低聲道:“你年紀不小了。”
邊塞戰不休,干戈無已時,上一刻家和民安,下一瞬天毀地滅,爲延續子嗣,遼東人士多早婚,喜多子多孫。
“快及笄的人了,我們又能守你多久?”
這話牽扯到了傷心處,幸苦拉扯的女兒再也留不住,這好比是在母親心上剜肉,即使再苦也強笑。
紅藥背對着傅氏,看不見她眼裡朦朧朦朧泛起的水光,卻也是心酸難過。
嫁人離家,別父辭母,從此成了別家人,難見親眷還是小事,最難熬的是和個陌生人朝夕相對,誰知道她的丈夫會是什麼做派,別攤上個謊話連篇,脾氣暴躁的纔好。
這明明是一道鬼門關,偏偏還由不得她做主。
那些整天拿着書坐在樹下打棋譜,看閒書,有人端茶遞水,打扇捏肩的快活日子就如同罐子裡的梨汁膏糖,一點點淺下去,就快見底了。
世間發愁兒女婚事的父母太多,不止是一個傅氏心煩意亂,就連關起門來,自稱一心向佛的瞿夫人都不能免俗。
“哼,男子二十不娶,罪及父母,你是想看我下牢裡去不成?”瞿夫人牙尖嘴利,比之傅氏簡直是毫不客氣。
她肯定不是頭一回拿這說事了,瞿鳳材和賀永寧聽了依舊面不改色,進進出出把帶來的吃用之物搬進院裡,坐下喝了口茶就要告辭。
“我懂你的心思,”瞿夫人看了兒子良久,長嘆一聲,露出哀求之色:“算是我求你了,別拿折磨你自個來報復我,不值當。天下好姑娘多了去的,不是每一個都如你娘這樣蛇蠍心腸。”
“我的債我自會去贖,你的當務之急是好好把日子過起來,孤孤單單的沒個人照顧,一回去就是冷鍋冷竈的,虧你也受得了。”
“咱們大老爺們,總是要成家的,”賀永寧見瞿鳳材沒發火,也附和着瞿夫人勸起人來,還從桌上順了個梨下來,邊嚼邊問:“莫非您不行了?”
他打開了話匣子,也不顧瞿鳳材和瞿夫人越發陰沉的臉色,自顧自扯些亂七八糟的:“要是真有毛病緊早去瞧瞧,有的救就治,沒救了就別糟蹋人家姑娘,將來領個孩子回去好好養着也不賴...”
他說的愈發沒譜了,瞿鳳材再聽不下去,猛的站起來,身上厚重的青布鐵鏘鏘作響,嚇得賀永寧一口咬住了舌頭,眼淚汪汪的哇哇亂叫:“這麼兇嚇唬誰啊,我們不也是爲了您好嘛...”
“多管閒事!”瞿鳳材本就生的鋒芒畢露,棱角分明,此刻一放下臉來,怒氣勃發,簡直如利劍鋼刀,橫戳進人心頭去,皮厚如賀永寧都撐不住,默默挪到瞿夫人身後。
“你是投胎路上多長了條舌頭麼,多話!”瞿夫人撐着頭對賀永寧道:“別瞎攙和了,去給我找個做媒人來,明天一大早就去。”
“夫人急甚麼,我看都用不着找人了。您有所不知,那周文鬱周大人想給咱們家做媒都不是一兩天了。”
瞿夫人眼睛一亮,瞿鳳材暗道不妙,不敢戀戰,強作鎮定喝道:“行了,你們都別攙和了,我且有打算,不會斷了瞿家血脈。”
他說的果斷,心裡卻繁亂,成家立業四個字壓在身上,沉甸甸,硬梆梆。
京城是回不去的舊地,遼東是沒有根基的歸宿,他這一生也許就止於此處,那自然該在此處娶妻生子。
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找個懦弱無能好拿捏的也就罷了,什麼聰明伶俐有主見的絕對不能要,多漂亮都不能要。總之他不能重蹈成家覆轍,引狼入室,害得家宅不靈。
他是個男人,在外要頂天立地,在家裡就是要說一不二,無人敢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