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京之路迢迢,途中無事可做,紅藥閒的無聊只能偷聽傅家下人嗑牙,一個滿臉褶子的乾瘦老頭曾大言不慚的誇口,說什麼傅老太爺年輕時長的比今日的傅文穆還俊俏百倍,那叫一個丰神俊秀,姿容不凡,往太和殿中一站,瞬間閃瞎明德皇帝龍目,再加之他策對有儀,文采俱佳,無人可比,老皇帝一高興,當下拍板,御筆親封探花郎。
紅藥當時嗤之以鼻,世上怎麼會有人比小舅舅還好看,老人家你一定是眼花了,可直至今日,她才知那人所言非虛。
傅家婆子傳話傳的很有意思,只道是二房來人給老太爺請安。傅氏藉着等候之機,將進府前後之事細細一想,察覺出一絲端倪,但箭在弦上,哪容她遲疑,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拉緊了紅藥,亦步亦趨的跟在傅文穆身後。
傅老太爺年高病沉,受不得半絲寒氣,四月裡還燒着炕,燃着地龍。紅藥支着耳朵縮頭走進屋內,下意識的皺了皺鼻子,滾滾熱氣薰着濃濃藥味,蒸騰出一股苦澀的氣息。
“孫兒給祖父請安,此行不負祖父所託,尋訪到二伯一家。”傅文穆帶着傅氏與紅藥跪在炕前,遲疑了一陣方道:“孫兒已接回了三堂姐文寧及外甥女紅藥。”
他請完安,低頭等着祖父示下,傅老太爺卻全無反映,屋裡一時寂靜無聲,只聞窗外喳喳鳥鳴,衆人不明老太爺心思,皆惴惴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紅藥跪得雙膝發麻頭暈目眩,臉上滴下汗來,就快按捺不住之時才聽見一個蒼老淡漠的聲音道:“都起身吧。”
她擡起頭,只見傅老太爺靠在引枕上,面容平靜的看着諸人,他雖氣息奄奄,但一身清貴之氣尚在,因病消瘦,便顯得身上蒼色道袍十分寬大,卻更添灑脫。他周身瀰漫着說不出的壓抑,早春暖暖的陽光披撒下來,都照不亮這層厚厚的灰霾。
傅老太爺不看別人,只凝視着傅氏,傅氏心中澎湃,但被他氣勢所懾,不敢輕易出言,傅文穆憂心忡忡,拱了拱手正想開口,傅老太爺擡手止住他,對傅氏道:“你父母二人,是否已不在人世?”
這一語石破天驚,在場衆人都被唬的不輕,傅文穆急急跪在傅老太爺炕邊:“祖父,您怎麼...”
“想問我從何得知?”傅老太爺苦笑出聲:“你們個個語焉不詳,我怎會猜不到?”
一池死水陡然化爲悲愴,傅氏忍不住落淚,跪下抽泣:“祖父...猜的不錯。”
傅老太爺早有準備,此時親聞噩耗仍如遭雷擊,內心一絲希望徹底破碎,再撐不住,伏案大咳,屋裡兩位老僕忙撫背遞水,半響才緩過勁來。
“報應,報應,報應,”傅老太爺揮退老僕,只留三位小輩,勉強坐直,聲音沙啞:“是我愧對你父親,這十一年來夜不能寐,闔眼就見他責問我爲何不顧念父子之情。”
覆水難收,多言無意,傅氏自幼聽着祖父豐功偉績長大,對傅老太爺又敬又畏,且不論當年爲何不肯救命,眼下卻也是不忍見一位老人病中憂心,擦了淚哽咽道:“祖父多慮了,父親從未歸罪於他人,還請祖父寬心,好生靜養。”
傅老太爺捏緊了手中被褥,嘆了口氣道:“你過的如何?”
日頭已升上中天,紅藥終於看清老人的長相,白髮蒼蒼,面如金紙,但佈滿皺紋的臉龐依稀能看出舊年剛毅端方,目光清明如高燭長照,傅文穆在他面前只顯得幼稚無知,不及他半點睿智。
紅藥看呆了去,傅氏急忙拉她跪下,推到傅老太爺跟前:“孫女如今衣食無憂,這是小女,乳名喚作紅藥,其父是廣寧衛指揮僉事。”
傅老太爺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傅文穆見他露出倦態,便道:“祖父坐了這麼久該休息了,孫兒這就告退。”
傅老太爺閉上眼,擺了擺手,算是默許。
紅藥最後退出房門,臨走前偷偷回望了一眼,分明見他臉上掛着一滴淚珠。
傅大夫人等在院外,見他們面上無恙,好整以暇的站起身,彈了彈衣裳上莫須有的塵土,對傅氏道:“方纔情急慢待了侄女兒,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她話是好話,但語氣不對,仍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傅氏知她是太后侄女,比旁人威風,也不與她計較,只道:“大伯母言重了。”
傅大夫人見她恭敬這才緩了臉色:“院子已叫人打掃好了,你們回去歇息吧。晚上一同用膳,那時再見見我另幾個不爭氣的孩子。”
京城寸土寸金,傅老太爺居言官之首多年,自然不能過分豪奢扮闊。傅家所居宅邸不大,但四世同堂,人口衆多,甚是擁擠,傅大夫人又對傅氏心存芥蒂,故而一行人只得了間僻靜的小院,所幸祁家主僕合在一塊也不過六人,倒還足夠,
“沒想到住的還不如自個家裡好,”素姑姑忙着歸置衣物,隨口向杏兒抱怨:“一眼就望到頭的院子,有幾間屋子一手都數得出來,這就是傅家待客之道?”
杏兒自顧着鋪牀,不敢接她話頭,素姑姑操勞了一路,心中怨氣縱橫,沒人應和她也不消停:“瞧那主母也不是寒酸的樣子,定是狗眼看人低,欺負咱們主子不如她尊貴。”
“快住口,”傅氏從門外經過,聽了個正着,進屋叱道:“我看你年紀見長,膽子也大了,咱們是客就該隨主家方便,傅家少爺所住也不過如此,怎麼倒還怠慢你了!”
她平日不常發火,對素姑姑和容姑姑等老人更是溫和,現今如此生氣,素姑姑不敢再造次,慌忙請罪。
傅氏火上心頭,招來其餘兩人,四位祁家下人齊齊跪在地上,聆聽傅氏訓誡:“都給我記好了,這裡是傅府是京城,不是廣寧祁家,都給我長着點心眼,把規矩立好,把院門守住。誰若敢放肆,不論你多有臉面,都一視同仁,絕不輕饒。”
大大小小几個女子磕頭應是,傅氏這才送了口氣,轉身提溜出暈暈欲睡的紅藥,疾聲道:“你也警醒些,可別失了禮數給你父親丟人。”
紅藥苦着臉,捂着耳,連連點頭,母親真是過於緊張了,連最險一關都闖過去了,還怕什麼呀。
晚間飯桌上,紅藥終於見到了傅家其他主子。
傅大夫人育有兩子一女,長子傅文均在翰林院供職,五年前娶了恩師之女,已有一子一女。次子就是五爺傅文穆,尚無家室。還有位小女兒傅文蘭年方二八,待嫁閨中。
“你那伯父今日留宿官署,怕是見不到了,日後再行拜見也不遲。”傅大夫人看着滿堂兒孫,樂得合不攏嘴,再見傅氏身邊悽悽慘慘的只有一個紅藥,更多了三分驕傲,她保養得宜,燈火輝煌中看去,竟如三十出頭的少婦一般,完全不像是個都是有孫子孫女的人。
傅家的規矩是長輩一桌,未成家的孩子們另開一桌,紅藥這頭對面坐着傅文穆傅文蘭,身邊還捎帶了兩個小蘿蔔頭,傅文均家的傅斯泉和傅秀羽。
傅斯泉比紅藥小上一歲,身上不見半點孩子氣,嚴肅的很。傅秀羽僅有三歲大,包子樣的小臉,粉嫩可愛,脾氣卻不好,見了紅藥只驕矜的點點頭,和她祖母傅大夫人不是一般的神似。
紅藥有心逗她,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肉手,沒想卻觸了逆鱗,傅秀羽顯然不喜這位表姐,狠命擦了擦手背,還故意用力甩着手,將腕子上一對赤金蝦鬚鐲碰的叮噹響,鬧的紅藥有些沒面子。
“秀羽你幹什麼?”見她如此不遜,傅文蘭皺起眉頭,傅文穆也不滿的看了她一眼。
“她一個鄉下來丫頭也敢隨意碰我,誰忍的下這口氣。”傅秀羽傲氣十足,小小年紀囂張跋扈,想來是叫人寵壞了。
“不可對錶姐無禮。”傅斯泉放下碗筷,呵斥妹妹。
傅秀羽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對這個哥哥發怵,遂冷哼一聲,再不理睬諸人,咬了一大口肉在嘴裡泄憤一般嚼着。
這番舉動威懾不足嬌氣有餘,紅藥深覺有趣,對她笑了笑,比賽似的也啃了一大口豬肘子。
傅秀羽沒料到這蠢笨的鄉下人也敢反擊,瞪圓了眼,見她筷子不停,也不甘示弱的狼吞虎嚥起來,吃的一張臉上掛滿了飯粒。
桌上歡聲笑語連連不斷,紅藥拍拍飽飽的肚子,頓時對傅家很有好感,睿智的老太爺,強悍的當家主母,性格各異的子女。不同與祁家的冷清,這裡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想起遠在廣寧獨自一人守着祁家的祖母,紅藥斂了笑容,幽幽嘆了口氣,哪一日自家也能如此,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