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天空飄起了小雪。
雪花飄落在他英俊的面頰上,無聲無息地化去,天神教教主的臉上看不到表情,焦急、憤怒、擔憂、憎恨,幾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變成了堅定和冷酷。
在山腳送行的黑衣教徒中,他沒有見到那個身披白衣的獨臂男人,也沒有見到那個風姿妖嬈的女人,這一點令楊樂天十分欣慰。又向衆人望了最後一眼,他從教徒手中接過馬鞭,拉繮上馬。
“楊教主。”身後的女子探出柔軟的手,拍了一下楊樂天的肩頭。
楊樂天回頭,靴子從馬鐙上抽回來,用奇異的眼光看她:那件事宣揚開去,她仍然可以如此落落大方地和我相處麼,當什麼事情沒有發生?果然是長大在西域的女子啊,和中原那些扭捏作態的女子就是不同。
“有事麼,沁兒?哦,不,應該稱你爲闌兒。”他將馬鞭攏在手裡,揮遠了周圍送行的教衆。
沁兒頂着紅腫的眼圈,自語般地道:“一個稱呼而已,叫什麼都好。我來是想最後和你說聲‘對不起’,一切都是沁兒的錯,是我自己一廂情願鬧出的笑話。”她攏裙微微欠身,“楊大哥,對不起。”
聽到這個親暱的稱呼,楊樂天心中一熱,那個結了冰雪的脣角扯了一下,“沒關係,都過去了。快回去吧,天氣冷。”
她低着頭,不斷搓手,不知道是因爲緊張,還是因爲楊樂天所說的“天氣冷”。反正是聽到楊樂天那句關切的話後,沁兒的臉倏地紅了,手上一停,從衣間摸出了一個手掌大小的荷包,上邊繡了一隻歪歪扭扭的“小蛇”。
“這個荷包,你還留着?”夜裡歡走過來,驚喜地看着沁兒手中的蟠龍荷包。
沁兒摸了摸荷包上的小龍,甜甜一笑:“是啊,哥。這上面的小龍是哥手把手教我繡的,一針一線都凝聚着哥的溫暖,你不信摸摸,還熱乎呢。我豈能輕易丟了?”
“你?”楊樂天愕然,指着夜裡歡,“夜寂,你真是個好哥哥。”他這回真是被沁兒逗笑了,他怎麼也沒料到,一個男孩子幼年就會做女紅,哥哥居然還教妹妹做。
夜裡歡板起了臉,竟是紅彤彤的顏色。最後,他生生從喉嚨中頂出一句:“闌兒,快收起來。”
收斂了笑鬧,沁兒向他哥搖了搖頭,轉手將荷包塞給楊樂天,慎重叮嚀:“這個荷包,你帶在身上,在生死關頭拆開它,它可助你一臂之力。”
“沁兒,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收不起。”楊樂天推開荷包,觀察夜裡歡的神色。夜裡歡輕輕咳了咳,保持緘默。
很快,沁兒又將荷包推了回來,皺着眉,認真地道:“這荷包你一定要收着,就當是同意原諒了我吧,否則,沁兒心裡難安。”
“好吧,你哥不反對,我也不反對。”遲疑了一下,楊樂天欣然接受了沁兒的好意,拿過荷包塞入衣間,“謝謝你,沁兒。”
沁兒蹙着眉,凝視着楊樂天,再一次地叮嚀:“楊大哥,記住,只有到了生死關頭,纔可以拆開它。”
楊樂天點頭應了,翻身上了馬背,揮鞭打馬奔進神木林。風雪中,傳來他最後一句囑託,宛若空谷迴風,響徹雪夜——
“夜裡歡,假如我十日未歸,你就將信函內的東西公告於天下武林!”
白色的斗篷明亮如雪,一垂到地,和地面上的雪已經分不清楚。石碑後的女子縮在這用羽毛和絲絨製成的斗篷中,全身打着寒戰。落在額頭上的雪瞬間融化,滾蕩的溫度宛如烈日炙烤下的地面。
琳兒還在發燒,當她聽到寒兒的噩耗後,額頭就不可抑制地熱了起來。然而,她一醒來,就堅持冒雪前來爲丈夫送行。但當琳兒拖着厚實的斗篷,在婢女的攙扶下來到山腳時,卻只看到了丈夫的一個背影。
“樂天,你一定要帶着寒兒平安歸來……”她的睫毛垂了下去,暗自向着雪夜祈禱。
四天四夜,馬不停蹄。千里馬累死了三匹,這日黃昏,楊樂天終於在萬柳山莊鑲金的大門前勒住了繮繩。
此時,晚霞在乾枯泛黃的柳枝上撒完了最後一束光,便如燭火一般地熄滅了,彷彿是天上的神仙輕輕吹了一口氣,整個天空都陷入了沉睡,轉瞬之間,一片黑暗。
當楊樂天踏進大院,來到玉橋的前,柳飛揚已經在那裡等他了,一雙眼睛就那麼看着橋下的一波晚秋的水,亮如星辰。
那水同樣很亮,如鏡子般倒影着天上的新升起的一輪皎月,也倒影出兩個男人的臉——一張清俊,一張妖魅。
“你在看什麼?這個天氣了,塘裡還養着錦鯉麼?”踏上玉橋,楊樂天順着柳飛揚的眼光向橋下的水中望去,竟像個朋友間飯後閒談般輕鬆的語氣。
柳飛揚倚着冷玉雕琢的橋欄,“不,我在看這水,多平靜的水面,連星星倒影在裡面都不會眨眼了。”
“果然不錯,今日無風,所以水面很靜。”楊樂天淡淡迴應,眸中映着水面上金盤的影子,竟是一個完整、平滑的圓。
柳飛揚把眼睛眯得像片柳葉,詭異地道:“對,靜得可怕。如此安靜,看來那些小小的錦鯉都躲在塘下睡覺去了。”
嘆了口氣,楊樂天前傾着身子,向水中投去了羨慕的眼光,“我也想睡,可惜,你總是擾我清夢。”
“對,我就是要你清醒的時候也在做噩夢。”柳飛揚奸笑一聲,“怎麼樣,我要的東西,帶來了麼?”
楊樂天卸下肩頭斜跨的藍布包袱,將包袱上面的盤絲結緩緩打開,頓時呈現出一個棕紅色的矩形匣子。
“你要的可是此物?”楊樂天眉梢一挑,順手將匣子舉了起來,藍布的包袱皮順着光滑的白玉欄杆,跌落到橋下。
他們誰都沒有看到,那塊藍布剛一落到塘上,立刻攪起一簇水花,彷彿被什麼怪獸一口吞了,消失在橋下的陰影處。
橋上的江南公子將髮尾向肩後一甩,欣喜且猶豫。拇指和食指向着木匣上亮閃閃的鎖頭伸去,卻忽然懸在空中,不上不下,擡眼詢問似的看對面的魔主。
楊樂天輕蔑地一哼——以爲我會下毒?同樣的伎倆我豈會用兩次?他左手託着匣子,右手在鎖頭上輕輕一扭。
“咔啪”一聲,鎖頭立刻彈開,落入他的手心。
“看!裡面就是你想要的東西,一張不少。”楊樂天翻手迅速打開盒蓋,便在柳飛揚擡手去抓的剎那,他“砰”地一下合上蓋子,將木匣攏回自己的懷中。
“且慢!”退開一步,楊樂天冷冷逼視着穿着雲錦鍛袍的江南公子,急迫地問:“我兒子呢?”
“哈哈。兒子?”柳飛揚用手指摳進腰間裹着犀牛皮的劍柄,“你不知道規矩麼?這是一筆交易,我留下的信應該寫的很清楚,想要兒子必須拿這些家書來換!”
“好,一手交人,一手交匣!”
“成交。”柳飛揚吹了一聲口哨,他身邊立即多了一名跪地的黑影。
那黑影披着一個可以裹住全身的黑色斗篷,斗篷上的兜帽罩住了頭,剛好把一張羅剎面具完全隱藏在黑洞裡。
“主上,有何吩咐。”黑洞中的聲音有些嘶啞。
柳飛揚笑了笑,“告訴他,他的兒子在哪兒。”
“這……”吳陰天語聲微頓,忽然站起來,指着橋下的一波塘水,“你兒子楊寒就在水底的秘密牢房中。”
“寒兒!”無法掩飾的慌張從眸底跳出來,楊樂天憑欄望水,那水面不僅是靜,而且還黑不見底,宛如這頭頂夜空的顏色。
“兒子,你再忍一忍,爹這就來救你。”楊樂天將懷中的匣子拋向面前的盟主,同一瞬間,他身子一探,筆直跳入橋下的塘水。
塘內的水冰冷刺骨,水下亦是漆黑一片。
楊樂天聚攏雙手,用掌心的力量,向斜後方迅速推開水流,只是劃拉一下,加上墜落時衝出的距離,便輕易地到達了水底。
這個池塘並不深,可是吳陰天所說的水下牢房又在哪裡?——楊樂天沿着塘底毯子似的淤泥一路摸索,可是指尖除了觸到那些黏稠的淤泥外,便摸不到其他的東西了——入口在哪裡?這裡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不,不是什麼都沒有!啊!
楊樂天的喉結聳動了一下,下意識的驚呼被水流堵在喉嚨裡,立時吞下一大口水去。下一刻,他的手腕、腳腕忽然被東西勒住,並向着四個方向拉扯,四肢被迫繃得筆直,好像是被繫上了帶着倒刺的鐵鏈。
——嘶,好痛,什麼東西,這是什麼東西禁錮了我?
他驚慌失措,雙足在水下不停地亂蹬亂踹,但那東西好似雜亂的水藤,根本是越掙越緊。更糟糕的是,那些水藤居然長出了尖利的牙齒,快速地纏上他的軀體,咬上他的皮肉。
不,走開,走開!呃……他忍着尖銳的劇痛,全身一抖,調起丹田的玄魂之力。
“砰!”水底翻起了一股氣浪。那樣龐大的力量,從他的身體擴散而出,並沿着軀體的輪廓震盪開來,層層疊疊,彷彿是狂風中的巨浪。這駭人的力量傳到了水面,登時令水面沸騰起來,似有地火在塘底燃燒。
“他能逃脫?!”玉橋上的公子驚得向後退了一步,手中的木匣剛剛打開。低頭一看,他又是一怔,陡然將那匣中的“家書”一把把地抓出,瘋狂地揮向空中。
“騙子,騙子!”他大叱,跺着錦靴。
一張張無字的白紙悠悠盪盪地旋落到水面上,隨着未平靜下來的波輪浮浮沉沉,如凋零在泥土中的落葉。
落葉之下,楊樂天則憑藉着剛剛的一擊,不僅擺脫了身上那些吃人的東西,也令手腕上的束縛鬆了一分。於是,他右臂一較,想用右手抓去左腕間的束縛之物。
然而,當他的右手剛能夠到自己的左腕之時,心中卻不由得大驚——那裡,除了有水流穿過指縫,左腕上竟是空無一物!
“譁!”右腕即刻被莫名的力量扯回,整個人成一個“大”字,懸浮在水底。
水底的俠客驀地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