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兒!”
“夠了,樂天。你不要再騙我,醫仙送酒的時候已經全告訴我了。”琳兒掙脫出楊樂天的懷抱,眼中擎着淚,在寒風中大吼:“爲什麼,爲什麼我失去了一次,還要讓我再失去第二次?”
那是心碎的聲音,楊樂天彷彿聽到了一個瓷碗掉在地上的尖銳聲響。
楊樂天怔怔無語,這一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爲只要自己能夠陪在琳兒身邊,一直等到死的那天,安詳地躺在琳兒的臂彎中慢慢垂下眼眸,將最後一絲體溫留給心愛之人,就已足夠。原來,他錯了,還錯得很離譜,他居然再一次傷了琳兒的心。
眸光漸漸黯淡,楊樂天向前跌了兩步,酒氣上蒸,渾身發熱,卻在風中抖得像片秋天的黃葉。冷,他是更冷了,寒風侵肌,從皮膚冷到心靈。
“琳兒……咳咳……”楊樂天吞吐着寒氣,語聲再度變得柔和而堅定:“對,我楊樂天是殘命一條,雖不能和你白首終老,但是我答應你,只要我尚有一口氣在,我就一定要你幸福。”
“樂天……”琳兒翕動着嘴脣,呆呆地望着丈夫,任淚珠在風中飄零。然而,楊樂天這幾句飽含深情的話語,瞬間觸到了她心底的那片柔軟。這感動來得好快,那顆脆弱的心幾乎不能承受,要知道,她現在的內心是多麼需要有人呵護。
終於,琳兒經受不住,身子一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環住了丈夫的腰,邊哭泣邊乞求:“琳兒求你,求你不要再離開琳兒,好不好,好不好?”
“好,咳咳……”
楊樂天的大手摩挲着琳兒頭頂柔軟的髮絲,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無聲滴落,湮沒在墨色的髮絲中。他自嘲地笑了,原來滾燙的東西到了他的臉上也可以變得冰涼,這是說謊的代價麼?咬着嘴脣,他心中負疚:對不起,琳兒,我真的辦不到,對不起,對不起……
仰望夜空,頭頂上那輪新月如此明亮,假如真有月老,就請你睜開眼睛,庇佑我和琳兒,至少……讓我多活一刻。
夜風中,琳兒貼着楊樂天的胸口,感受到那真實的起伏,心情也漸漸平復下來。她已停止了嗚咽,許久不曾有過的溫暖重回心頭。
真的好暖……
“呵呵,樂天,快看,這裡好多梅花。暗香浮動,花壓滿枝,比梅山的梅花還要多還要美。”
“嗯,喜歡麼?”
“喜歡,當然喜歡啊。”
“呵……這個可是特意爲你準備的,以後這裡便是我們的家。”
“真的?”
“真的。”
這是夢吧,這個已經做了三年的夢,怎麼還不醒來,若再不醒來,她會不會永遠沉睡過去,不過,這麼美的夢境就隨它沉睡吧……
大雪不知何時開始飄灑,她的手下也不知何時多了副古琴。樂天就在梅林間,手中劍光翻飛,她隨着他腳底的步伐開始輕揚手指,美妙的音符就這樣迸發出來,他的劍身迎合着婉轉悅耳的旋律,捲動了一片片潔白的飛雪,驚起了枝頭無數馨香的梅瓣。
“嘣”一根銀絲赫然在眼前晃動,琴絃斷了?!
“咳咳……”那是什麼聲音?側耳傾聽,微弱的咳聲,急促的喘鳴,似乎在某個角落正在向琳兒吶喊……
“樂天……樂天你不要走,不要……”琳兒夢囈着,眉間緊蹙。
楊樂天幾步撲到榻前,一把攥住琳兒的手,“我在呢,不走,不走了。咳……”
琳兒擡起沉重的眼皮,眸中逐漸清亮起來,那個影子像極了他的樂天,就像他在神魔崖頂見到的雲朵一樣。不,那真的是樂天,他還活着,她記起來了,她的手都熱了,那是他掌心的溫度。
“樂天。”琳兒柔情似水地望進他深邃的眼眸,彷彿要洞穿他的心底。
楊樂天輕撫去琳兒額上的汗珠,問道:“你做噩夢了?”
“不,那不是噩夢,是個美夢。”琳兒的脣角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很甜很美。
“哦,是何美夢?”
“不告訴你。”
琳兒斂起笑容,將心事隱藏起來,即使那是楊樂天的親口承諾——我們找個世外桃源,在周圍種滿梅樹,到了這個季節,梅花盛開,林間飄雪,你撫琴,我舞劍,做對人人嫉羨的神仙眷侶。
然而,這個夢境可能永遠無法實現了。她想起醫仙親口對她說過,楊樂天最多隻有一年的壽命,因此,琳兒決定從現在開始,好好珍惜每一刻和丈夫相處的時光。
朝陽初升,清脆的笑聲在山谷間迴盪。
一對年輕的夫婦在雪地上奔跑,踏出一串深深淺淺的足跡。深的足跡是那不住咳喘的男子所留,儘管拖着衰敗的身子,但他只要執愛人之手,便會英姿勃發,如沐春風;而那些淺痕的主人是個仙子,冰清玉潔的面頰上霞光盪漾,笑意盈盈,彷彿在她的臉上見到了這世間最完美的愛情。
“樂天?”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那隻溫暖的大手不知何時從琳兒的腕骨脫出,連整個人都不見了蹤影。琳兒登時惴惴,一顆心撲通亂跳。然還未及去尋,便聽見風中那似有似無的咳聲,她立時心下大定,循聲望去。
“咳咳……”楊樂天從樹後轉了出來,一手支在樹幹上不住地咳嗽,暗道:“唉,這該死的咳嗽,本來想嚇她一跳的。”待稍平氣息,他擡頭看見面前忍俊不禁的琳兒,也是癡然一笑。
“琳兒,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好啊。”琳兒欣然接受,右手抓住樂天的手腕,左手掏出一方香帕。楊樂天驚疑,眼看着琳兒將香帕在二人腕間細細地纏了兩圈。
將香帕繫了個死結,琳兒滿意地笑了,而後昂起頭得意地看他:“哼,看你這回還怎麼跑,你去哪裡我都跟着,別想從我手裡溜走。”說罷,“嗤”地一笑,頰上浮起兩團淡粉。
“誰說不能?我現在就把這隻手砍了。”
楊樂天調笑,另一隻手作勢比劃着手刀,怎料這手刀劈在半空,卻被琳兒一把鉗住,嗔道:“你砍啊砍啊,把琳兒的手一起砍了吧。”
“砍你的手,樂天捨不得。”楊樂天握緊琳兒的雙手,又一次情意綿綿地望着妻子。
這溫柔的語聲,頓時令琳兒熱血涌動,可她偏偏不敢擡頭相望,“你……你不是要帶我去個地方麼,快走吧。”
琳兒拉了拉帕子,楊樂天足下一頓,差點失了重心,暗歎:“唉,這回可好,我是真的被她拴住了,不走都不行。”他雖是被人像寵物似地牽着,可心裡確是道不出的甜膩。
陽光明媚,谷中的積雪融化得很快,在他們眼中,這雪彷彿都融化成了愛意,將兩顆心靠在一起。那塊香帕在袖間靈動,如同長了翅膀的蝴蝶,繞着兩人飛舞。
香帕之上,一對比翼鳥凌空翱翔,那是琳兒熬着通紅的雙眼,在明滅的長燭下,一針一線地繡上去的。無數相思淚化做大鳥的一對羽翼,潔白豐盈,不想有一天竟會圈上相思之人的手腕。
“快到了,就是前面。”楊樂天遙指着一面巍峨高聳的山峰。
琳兒“嗯”了一聲,埋頭隨行。可是山峰看近行遠,且行且冷,琳兒裹緊了衣衫,緊緊貼在楊樂天的身側,腳下越走越疾。
站定山腳,眼前巨峰直入雲霄,峰底兩側無遮無攔,穀風穿梭而過,呼嘯怒號。楊樂天凌空一指:“琳兒,你看!”
一面鏡子?——琳兒微驚,只見前方一處大湖,冰封已久,湖面光亮如鏡。
“已至初春,這裡的冰卻未曾化開?”琳兒喃喃。
“這裡的冰從不曾化開過。即使是到了夏季,山峰背面草木萋萋,綠樹成蔭,這裡的冰層也只會稍稍變薄而已。”楊樂天摟着妻子,靜靜地凝視着湖面。
琳兒靈光一閃,怔道:“這裡是寒冰銀湖?”
“對,你也知道?”
“嗯。”琳兒凝着眉,望着眼前這面閃亮的鏡子,微微戰慄。
寒冰銀湖,醫仙只向她提過一次,據說這裡的湖水千年不化,有治病軀毒之功效,但也至陰至寒,亦可當做殺人的利器。當年她初入龜谷,受困於寒冰密室,那裡的冰正是源於此處。
“冷吧……”楊樂天抱緊琳兒,腳尖一踢,將自己斗篷的尾端挑了起來,裹緊琳兒的弱骨纖形。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琳兒咬着微紫的嘴脣。
楊樂天淡淡一笑:“你知道麼,我在龜谷的頭一年,每日午時都要來到這裡,在這湖面上鑿個窟窿,將全身浸在刺骨的冰水裡一個時辰。”
琳兒的眼中閃着驚訝地光亮,照在丈夫臉上:“可是在這麼厚的冰層下,恐怕活人呆上一刻就足以致命啊,你怎麼捱得過一個時辰?”
“因爲我體內的魔功,只有用這極寒的冰水才能將它逼出來。當時有魔功護體,並未覺得冷,反倒是當魔功一點點散去的時候,我便耐不住這深入骨髓的寒冷,從冰水中一躍而出,累了一身青紫的凍傷。自那以後,我就不曾再入過這寒潭。”
琳兒長長的出了口氣:“你的魔功可是都除盡了?”
“除盡了。”楊樂天苦笑,“魔功雖盡,但這一身的內功也隨之散去,落下這行將就木的身子。咳咳……”
“樂天,能有一年的時間和你形影不離,比起與你陰陽相隔,我已經很滿足了。這一年的光陰是琳兒賺到的呢!”琳兒興奮地說着,眼睛裡全是抹去苦澀後的甜蜜神采。
“琳兒……對不起,對不起。”楊樂天將頭壓在琳兒肩上,合了眼睛,回想起自己爲去報仇而不顧一切地拋下琳兒,懺悔不已。
“咳咳……”
“樂天,你爲什麼帶我來這裡?”
耳邊響起琳兒輕柔的語聲,楊樂天收起心事,沉悶地咳了幾聲:“呵……差點兒忘了,我是來帶你捉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