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上,忽然傳來了一陣吵鬧聲。
那個跟在吳雨燕身邊的侍從,不知爲何跪在了沁兒的身前,而沁兒正用無痕的劍柄敲着那個人的腦殼。
“我說墨啊,在我身邊潛伏了三年……怎麼也不知會我一聲?”
“屬下,呃。”那侍從忍了一記敲打,擡頭問:“墨只想問闌姑娘一句,您的身體可還好,那樓主給您種下的忠心蠱……”
“哐!”
不等他說完,沁兒又朝他的頭頂敲了一下,“你還費這個閒心幹嘛,你又不是我的人。”
“沒錯,他是我的人,爲我辦事,潛伏在喚雨樓闌姑娘的身邊只是我的權宜之計,只因你身邊的二樓主飛鳥和三樓主無痕都太過精明。”吳雨燕站出來爲他的忠臣撐腰,那個跪在地上的人就是莫煩,在沁兒身邊化名爲“墨”。莫煩無怨無悔地跟在自己身邊十幾年,出了狀況她吳雨燕是一定要力護的。
“哦,你言下之意,是說我蠢啦?”沁兒將長劍擲回給無痕,恨恨地咬了咬牙根:這該死的婦人,我管你什麼武林盟主,今天讓你嚐嚐西域蠱毒的厲害!
“闌,別用那個。”察覺到異動,無痕剎那間扼住沁兒揚起的手腕,遞了個不悅的眼神,提醒:“不是說好了麼?”
“嗯。”即便是心不甘情不願,沁兒還是向着丈夫點點頭,畢竟蠱毒害人不淺,這一點她深有體會。
因爲,她忍受了三年那忠心蠱的蠱蟲折磨,若非後來醫仙用梳子上吳陰天的殘發練成了忠心蠱的解藥,那個必用下蠱之人體內一半骨髓纔可解的忠心蠱恐怕就要折磨她一輩子了。所以,沁兒從蠱毒被解的那刻便向無痕立誓,這輩子再也不碰那些蠱蟲了。儘管如此,從小和蠱蟲爲伴的她還是很捨不得那些小蟲子的,時不時就會手癢。正如今日,沁兒差點兒就因衝動破了誓言。
然而,她雖然不能再施用蠱術,可面對這樣一個有威勢女人,嘴上卻不能吃了虧去:“哼,今日我就看在二樓主大喜的日子上,暫且放你一馬。但是這個該死的墨,我可是不會放過!”
吳雨燕無奈一嘆:“好吧好吧,等一會兒喜宴結束,我們再清算‘墨’這筆帳,這吉時馬上到了,我們還是儘快就坐吧。”
“哼。”沁兒對這種顧全大局的想法十分不屑,只認爲吳雨燕那是在擺盟主架子,今日若不是丈夫攔着,她定要讓這驕傲的女人吃些苦頭。
忽略掉沁兒噴火的目光,吳雨燕扯着三歲大的女兒江妍入座,命丈夫照看好一對活躍的兒女後,便去招呼起其他賓客入座,自覺當起了這裡的女主人。這本是她哥哥的婚禮,她這麼做自然也沒有引起別人的非議,反是引來更多打量的眼睛落到她身上,受了不少佩服和欣賞的眼光。
“嗖,嗖,嗖”,一根翠綠的棒子打着旋破空而來,恰被吳雨燕穩穩接住,再擡頭看向那擲出打狗棒的乞丐,卻是擡起了手,倏地扯開了自己那黑成鍋底的外衣。
“竹林乞丐!”沁兒這才注意到那個不起眼的乞丐,也猛然想起了那一天在竹林中,她作爲喚雨樓的闌姑娘第一次和楊樂天會面之事。於是,她轉眼詢問地看向莫煩,很想問:那日在竹林中我讓你把那乞丐藏起來,你怎麼把他帶到這裡來了?
而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見那久違的青衣俠客,給乞丐遞上了一塊溼毛巾,似有深意地微笑:“擦乾淨吧,不然有人要埋怨我了。”
那乞丐點點頭,接過溼毛巾隨手一抹,臉上如車轍似的黑泥立時去了大半。他再仔細擦掉眼角、鼻翼上的泥土,一縷書卷之氣忽如雲般騰上了他平和的眉梢。他又將毛巾放在桌邊一腳,雙手一分,利落地剝去了滿是污垢的外衣,出乎意料的,那裡面竟是一件光鮮整潔的長衫。
污衣落地,衆人譁然,再看那乞丐一捋蓬頭,竟生生將那修長的五指摳入頭皮當中,“啪”地一聲,將粘在一起的髮絲整個從頭頂上撕扯下來……
衆人看得屏住了呼吸,但見那乞丐手指頭上不帶一絲血痕,原來那糾纏的頭髮只不過是一頂別樣的帽子,而現在暴露在空氣中的纔是那人原本乾淨柔順的頭髮。但那頭髮已經習慣了帶帽子,於是又被罩上了一頂四方帽。
此刻,楊樂天見到熟悉的兄弟,不禁失笑。觀其整個過程,竟如剝花生一般,去除粗糙難看的表皮,露出白胖披着紅衣的果肉。
“對,這樣纔像是我的妹夫啊。”楊樂天依然在笑,不由心中感嘆——呵,這個落魄世子扮起乞丐來,竟是似模似樣,不愧是有過親身經歷的人吶!
他還清楚地記得四年前在竹林偶見那一面,當時尋譽如受驚小獸般的樣子,於是種種疑惑涌上心頭,脫口問:“你當年爲何淪爲乞丐,如今又如何搖身一變,做了這乞丐頭子?”
“哦,你說那根破棒子啊。”尋譽含愧地低下頭,笑答:“我只是借來玩玩,你知道,我那三腳貓的功夫連你老婆都打不過,當什麼幫主啊。至於我爲何會淪爲乞丐,那真是往事不堪回首,算了算了,還是忘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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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往事已矣,做人應活在當下。”頓了頓,楊樂天用餘光掃了一眼兄弟,見飛鳥只是木訥地從旁細聽,便故意哼了哼嗓子提高聲音:“你說是不是啊,妹夫?”
“姐夫說得極是,我尋譽現在只求一家三口活得開心安逸就好。”提起自己的妻子,尋譽驀然望向門口,“對啊,香香呢,璇兒早上拉肚子,我讓她隨後帶着孩子趕過來,怎麼還不到啊?不會是在京城的巷子裡迷路了吧?”
“女人迷路很正常,妹夫莫要太過擔心。”楊樂天從妻子懷中接過了兒子,對琳兒一笑,“走,我們過去坐。”
“樂天,香香不會真的迷路了吧。”琳兒擔憂妹妹的安危。
“不行,不行,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以晚到呢!”尋譽驀然間捶胸頓足,在喜堂上來回踱步。
大事情麼?……楊樂天看着緊張得如熱鍋上螞蟻的尋譽,暗自稱奇:這尋譽和飛鳥之間並沒有太大淵源,怎麼他會那麼在乎飛鳥的婚禮?竟能急成這樣?
“吉時已到,請衆位都落座吧。”夜裡歡彬彬有禮地向着四方賓客擺了擺手,來到尋譽身邊,溫言相勸:“尋公子也快落座吧,我剛纔已經派人出去尋香香了,放心。”
“嗯。”尋譽點了下頭,卻沒有退到一邊,而是徑直走到盟主一家面前,拱手:“盟主,不管怎樣,今日香香晚到也好、不來也罷,尋譽還有一事所求。”
“吉時已到,一對新人交拜天地。”
婚禮是夜裡歡親自主持的,說起這些現學現賣的詞語難免生澀,但這句話以他練武之人的底氣說出來,聲音不僅足夠洪亮,還蓋過了其他一切雜音。當然,這聲音連尋譽的語聲也一起蓋過去了,楊樂天沒有聽清尋譽所求何事。
喜樂聲起,楊樂天擡眼一挑,正見美豔的新娘被喜婆從側室中攙扶出來,忍不住好奇打量。他回到這個世界已有半個月了,知道落花的死訊,卻不知道飛鳥從哪裡找來一個新娘,又爲何急着辦起喜事。但他轉念想過,畢竟飛鳥能從悲傷中走出來、另行結下一段姻緣,總是一件好事。於是,他沒有多問,也不想多問。
款步走來的新娘與他擦身而過,楊樂天聞到了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心裡驀然一怔——那是什麼味道,好熟悉……是花香麼?難道是沁兒身上那股蜜糖伴着花香的味道麼,好像又不是?
楊樂天把臉轉向沁兒時,那已爲人妻的女子正出神地望着他,眸中含情。即使時過境遷,沁兒仍然喜歡着楊樂天,這種愛戀的感覺她刻意壓制也好、不願承認也罷,都改變不了。也許這種感覺將伴她渡過一生,但也只能在心裡偷偷的喜歡,這種事情不能和無痕說。至於無痕,她不是不愛,只不過她和丈夫間的感情與和楊樂天的那種是不同的。可以說,沁兒對無痕是日久生情,卻對楊樂天是一見鍾情,這兩種愛情要如何權衡輕重,她也不知道。
“一拜天地。”
宣讀聲自堂上傳來,新娘子轉過身。便在一息間,楊樂天充滿笑意的眼睛毫無防備地睜大了,半晌,他才舒開了堵在胸間那口鬱結之氣,深深嘆息:飛鳥,你爲何要如此做?
除了一對正在拜天地的新人,沒有人不爲之震驚,堂下所有的商賈俱都沉默下來,就算冷靜如冰的夜裡歡也說不出那句最後交拜的話來。的確,看到新娘手中的東西,那個冰人結了舌頭,啞然失語,目光帶着急切的震驚與不解。
“夫、妻、交、拜。”飛鳥鄭重其事地自己說了這四個字,然後他深深地彎下身子,眼中帶着特別的凝重與坦然。當腰彎到最深的角度時,他用力閉了下眼睛,痛苦的光芒被完全覆蓋在眼瞼下。
“義弟,我本以爲你解脫了,沒想到你是一個這般執着的人。”楊樂天喃喃自語,眼看着飛鳥從新娘手中接過那長長聳立的東西,將它端端正正地擺放到前方的几案上。
紅布被扯下,宛如一輪血紅的夕陽墜落,悲壯哀傷。高高的靈位立着,如同黑色墓碑,瞬間打破了一切喜慶的氣氛,令熱鬧歡騰的空氣變得壓抑和窒息。
外面的天色驀地黑了,潮風吹進了更多窒悶的空氣,令兩隻紅燭上嗤嗤的火苗搖擺起來,在動盪的空氣中跳躍閃爍。靈牌上,那幾個鑲金的大字在火苗的映照下愈發深刻——亡妻諸葛落花,夫吳靖宇立。
“落花,落花,你始終放不下那個女人……”看着靈牌上的字,楊樂天爲他的義弟感到深深的惋惜,又突然間生起了同情之心:那個用毒的女人也真是可憐。她是師父的女兒,卻被吳陰天那隻魔鬼養大;她是琳兒同母異父的姐姐,知道的時候竟是她自己親手毒死了母親;呵,現在她死了,又變成我的弟媳……哼,老天,你還真是會捉弄人吶。
轉眼間,一屋子的人鴉雀無聲,唯有門外那些不知情的樂手把喜樂聲奏得嘹亮喧天。喜慶的曲調在耳內迴響,楊樂天聽起來,竟覺有種莫名的東西在稀薄的空氣中流轉,擾得人心神不寧——那是抓不住的幸福,好像近在咫尺,卻已離你遠去。就像一隻小兔子剛剛還在你手心裡玩耍,轉眼間便扎入草叢中消失無蹤。
“一拜天地——”
高亢的聲音再次從夜裡歡冷硬的嘴裡發出,託着長長的尾音。楊樂天聞言一怔,以爲自己聽錯了,擡頭望向喜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