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吹來一陣悸動的風,仍不免帶來一些暑熱未散的溼悶之氣。飛鳥平靜地坐在太師椅上,等待着那個不平靜時刻的到來。他看着進進出出的下人和談笑風生的賓客,感覺時間彷彿靜止在一瞬,他站在局外的一隅,淡漠地審視着這些人,而在他心底只有那一泓無瀾的秋水而已。
唯一讓他提起一絲興致的,就是那個奇奇怪怪的丐幫幫主。那個幫主看起來很焦急的樣子,一直在門口不停張望,等待着什麼人的到來。
武林盟主真的會來?——飛鳥尋着那乞丐的目光望過去,遠處有一扇紅漆大門,是穿過院子直通向這喜堂的,剛纔聚集在那裡的人現在幾乎全聚來喜堂了,只剩下兩個迎賓的下人還站在門口。
飛鳥注視着那扇紅門,多希望下一個出現在門口的人是他的大哥,哪怕真是鬼魂也好。他的目光凝住了,彷彿想通過念力去實現心中的願望。
不大工夫,那扇門中果真站着一個人,不是楊樂天,卻是一名女子。女子進來,直接揮手屏退了門口迎賓的下人,大大方方地就向喜堂這邊走來,好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她氣質高貴端莊,一張精緻素淨的臉從繁複的套花羅裙中鑽出來,綻開了爽朗的笑顏。
飛鳥愣住了,屁股緩緩從椅面上擡了起來,站直了身子。
“恭迎盟主。”
乞丐清脆的聲音一落地,喜堂內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嬉鬧玩笑,將視線投注過來。
“盟主……武林盟主?怎麼會是個女人?”
“你沒看見,人家丐幫幫主都躬身向那女人行禮麼,所以肯定沒錯,這女人就是武林盟主。”
“真有這個說法?”
“嘖,那是自然。”
……
聽見米店的趙老闆與人小聲議論,飛鳥則不管他們說什麼,徑自扯開步子,急切地迎了上去。與此同時,那女子見了飛鳥也是驚歎,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住,仔仔細細地端詳着面前的新郎官。
“真不錯啊,你這身打扮是我早就盼着見到的。”
迎上那女人一雙水靈靈的眸子,飛鳥卻沒有動,脫口而出的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他本想說:喜服我又不是第一次穿,但這不禁令他聯想起了一段往事——八年前他與落花的婚禮上,新娘忽然消失,留書棄他,而後他悲憤自爆,將一身喜服崩成了碎片……
往事不堪回首,他不知該如何迴應面前的女人,團聚的喜悅充斥着身心,可這尷尬的話題又將氣氛代入了一個悲傷的漩渦。不過,飛鳥當然不會這麼輕易認輸,因爲他知道那個女人到死都是深愛着自己的。於是,他乾笑了一聲,轉開話題:“讓我想想,我們有四年沒見了吧,你真有本事,居然當上武林盟主了?”
“是啊,這幾年武林太混亂了,正不正邪不邪的,總要有個頭腦清楚的人把這些雜事理順了,才能天下太平。”女人淡笑着,就像扯家常一般的口氣。
“沒想到你和爹當年的宏願一樣,都是希望天下太平。”飛鳥悵然一嘆,突然拉起女人的手腕,認真地道:“總之今日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雨燕。”
“二哥。”
“二哥。”在那宛如黃鶯輕鳴的呼喚後,是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而當男人霍然出現在吳雨燕的身後時,所有人再次驚呆了。
猛地一瞅,這個男人如座大山似地壓了過來,比常人高出兩尺,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他身上扛了三個孩子——肩膀上被一個六七歲的男娃騎坐着,兩隻手臂分別托起一男一女兩個小娃的屁股,將他們抱在懷裡。
“江兄!”飛鳥驚愕地抽了口氣,雙掌連擊三聲,嘆道:“你也很厲害,四年未見,你和妹妹竟生了這麼許多……”
他正要發笑,忽被江武興左臂上的女娃奪了語聲——
“爹爹,你看,你看,你快看!”小女娃急切地想表達,一手拍着江武興的胸膛,一手指着滿屋子懸掛的喜慶紅綢,大大的眼睛裡滿是驚喜,“跟天上的雲彩一樣,是一樣的。”
“嗯,一樣,一樣,妍兒乖。”江武興笑着附和。
“武興,都到地方了,還不快放他們三個下來?”見丈夫滿頭大汗卻樂在其中,吳雨燕不禁蹙了眉頭。
江武興不以爲意,揚了揚下巴,挑眉一笑:“那要看他們三個小傢伙願不願意下來了。”
“不下來!墨兒就要坐在爹身上,爹說了‘站得高才能遠觀’。”坐在武興肩膀上的江墨把嘴一撇,小手登時攥緊了父親的頭髮。
吳雨燕佯裝生氣:“墨兒,聽話,你都多大了?當哥哥的還不給弟弟妹妹做個好榜樣。”
“不下來嘛,娘。”
江墨撒嬌似地吐吐舌頭,決定厲害一下,伸出一對“虎爪”向母親示威。見兒子鬆開了丈夫的頭髮,吳雨燕瞅準時機,在他小屁股上給了個教訓,而後飛快地出手抓住兒子的衣襟,一把將其扯落下來。
“你幹嘛啊,墨兒還小。”看見兒子在喜堂上哇哇大哭,江武興立時向吳雨燕繃起了臉。
氣氛緊張起來,飛鳥見勢不妙,迅速將墨兒摟了過來,“墨兒,乖,讓叔叔抱,好不好?”
“放我下來,我要娘,我要娘!”這時,江武興右臂上的男娃開始雙足亂踢,也跟着鬧了起來。看明白這一家子和新郎官原來是親戚,那些商賈紛紛交頭接耳,有的想去恭賀人家團聚,卻也被孩子們這麼一哭一鬧的,不敢上前。
喜堂上,哭鬧聲、吵嚷聲、嬉笑聲亂作一團,偏在這時,屋外的嗩吶聲也響了起來,這雜亂喧鬧的聲音雖然令人心燥,卻也添了一份喜慶熱鬧的氣氛。這時,那小男娃身子一扭,終於擺脫了江武興的束縛,落到了地上。儘管他口口聲聲要找娘,而吳雨燕就在他眼前,小男娃卻是一轉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哎!”吳雨燕一驚。
江武興攔住了妻子:“讓他去吧。”
“娘——”男娃急切地跑向門口,彷彿看見了什麼,忽然就向着門檻的高臺撲倒過去。
“小心啊,念兒。”急呼一聲,她那柔軟的手臂及時接住了撲過來的孩子,順勢又將孩子抱了起來,親暱地在那張胖嘟嘟的小臉上落下一吻。
飛鳥從沒見過這個銀髮女子,他這樣想着,突然眼睛就瞪得斗大——不,那女子他是見過的,好像還不只是見過,這銀髮飄飄的仙女……嗯?那不是琳兒麼,沒錯,是嫂子!不對啊,嫂子怎麼會是一頭白髮?那張臉上明明是細膩緊緻的,可爲什麼會……難道是因爲大哥的死,嫂子受了刺激?不可能,大哥死的消息除了我和紫瑤,應該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娘。”念兒在母親的懷裡登時安靜下來,這才用一種疏離的眼光打量着這位身披紅袍、一直盯着他們母子看的怪叔叔,突然小身子一搖,激靈一下,畏懼地向母親懷裡縮去,“娘,我要回家。”
“好,我們在這裡吃完好吃的就回家。”琳兒溫柔地笑着,拍拍兒子後背,提醒:“念兒,快叫叔叔,路上不是和娘勾過手指了麼?”
“念兒?”飛鳥聽到這名字驟然一愣,“哦,原來這可愛的小傢伙是念兒啊,我剛纔還以爲他是……”他忍俊不禁,用手點了點旁邊哄着孩子的夫婦。
吳雨燕撇了撇嘴:“二哥,你是不是把妹妹當豬了,生了一個墨兒,又添一個妍兒,還嫌不夠?”她擺擺手,自問自答:“夠了夠了,湊成一個‘好’字夠了。你妹妹我可是不想再生了,也沒有這個時間了,江湖中還有那麼多大事等着我去處理,哪有那麼多時間生娃?”
“不生不生,這兩個孩子挺好,正好湊成一對,墨兒、妍兒……這墨妍二字合起來諧音就是‘莫言’。”飛鳥踱到吳雨燕面前,腹誹地笑着,“哈,你這個武林盟主,自己要管江湖上的事情,卻是不要孩子去管。莫言莫言,你想要這兩個孩子在江湖中一輩子不說不理、莫要言語?”
“嗯。二哥果然聰明,一語……呃……”吳雨燕嬉笑着說到一半,突然伸出食指,指了指飛鳥身後。
後面?
飛鳥詫異地轉身,那沒有來得及收回的笑容凝在臉上,形成一個僵硬怪異的表情。很快,那震驚便帶起一顆瘋狂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那樣狂烈的震動幾乎要衝破他的胸口。垂在身側的五指瞬間涼了,下意識地攏起又鬆開,但每反覆一次,那僵硬的動作便會帶着心中的狂喜急劇攀升。
腳下沒有挪動半分,飛鳥就如此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俠客,看着那俠客一步步地向他走來,最終站定在他面前。此時,那俠客用一隻溫暖的大手搭上了他的肩頭,從喉嚨中發出了深刻有力的聲音——
“義弟!”
義弟……義弟……義弟……
這個兩個字重得幾乎要壓垮飛鳥的身體,他的嘴脣先於頭腦做出了反應:“大哥,你沒事?”他上揚起嘴角,用一隻手寸寸捏着楊樂天的手臂、肩膀、身體,均是軟軟的肉感,這一刻他才相信他不是在做夢。
“沒事了!真的沒事了!原來你沒死?”飛鳥幾乎興奮得跳離了地面,手臂緊緊地摟住楊樂天的身體,而後是一陣激情又熱烈的拍打。
“好兄弟!”與飛鳥熱情相擁,楊樂天默默閉上了眼睛,想起自己遊走於時空之間還能有幸回來,見到琳兒、見到兄弟,心中感慨萬千:“大哥回來了,大哥已經沒事了,沒事了……”
這一刻,時間彷彿已經不存在了,一種失而復得、劫後餘生的狂喜在兩兄弟的心間如閃電般地傳遞着,刺激着那兩顆火熱的心。
感動、心痛、自責……楊樂天的心中五味雜陳——感動飛鳥與他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爲他所付出的一切,而這也同樣是最令他心痛的事,因爲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義弟付出了太多的血與淚,他這輩子也償不清了……
而此時,飛鳥的那顆心也砰砰跳動得厲害。隔着喜服,他用自己的心臟去撞擊楊樂天火熱的胸膛。彼此感受到的,是歷經了生生死死之後的兄弟情義,從今以後,這情義已如鋼鐵般地堅不可摧。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爲行路人。”
那朗朗誦讀之音正是出自丐幫幫主之口。四句唸完,那乞丐一甩打狗棒,踱到他兄弟二人面前,擡手撩起垂在面前的垢發,神秘地問:“你們兩兄弟,可還認得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