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樂天提着玄魂劍走過來,同琳兒並肩坐下,和妻子一起看着那具死屍發呆。
他是否真的做錯了?
與飛鳥臨別時,楊樂天曾答應過義弟不再殺人,一路之上他便剋制着自己,可還是一念衝動下,殺了不該殺的人。但是,那衝動他改不了,若改了,便不是他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光照亮了洞口,琳兒終於開口:“我們把她埋了吧,和那個赤發怪埋在一起,讓他們死可同穴。”
“好。”楊樂天靜默地點頭,因那也是他心中所想。
秋聲一夜,落葉滿林。
琳兒捧起最後一把黃土撒上新墳,卻是不忍鬆開五指。
“放下吧,琳兒,讓他們安息。”楊樂天在琳兒耳邊輕語,從後面攬上了妻子的腰,抱緊她柔弱的身子,幫她驅走秋風的寒涼,然而,懷中的身子仍是在顫抖。
琳兒咬紫了嘴脣,終於鬆開了手指,看着指間的黃土如水般地流逝,很快便被凋零的黃葉覆蓋。眼角滑過一滴淚,她不忍心看着落葉一片片地覆在黃土之上,就這麼讓這對恩愛夫妻與落葉一起化作春泥,亦或是成爲這荒林中的孤墳野鬼。
“琳兒,等我們百年之後,如若能有人將我們合葬,我便死而無憾了。”楊樂天輕喃着。
琳兒沒有答話,只將身子向丈夫懷中縮了縮,雙手相互搓着。她凝視着枝頭即將凋盡的黃葉,良久,才道了一句:“快走吧,再不走,尋公子就算到了京城,我們也是趕不及了。”
沒錯,楊樂天和琳兒這番耽擱,的確是讓尋譽先一步到了京城。可是走到城門口,尋譽才犯起難來,眼見進城的人排起了長龍,一個接一個地接受守衛的盤查,他一個朝廷欽犯又如何能過得了這關卡。
“不行,明日父王就要被問斬了,如果我連這城門口都進不去,那我千里昭昭趕來豈不白費。”尋譽想到這裡,一股勇氣發來,挺身排在了隊尾。他低着頭,左顧右盼,不時地用眼光去掃城門口的那幾個守衛。
向前蹭了幾人,尋譽一眼瞥過,猛然間被貼在城門口的黃紙燙了眼睛——那告示上所繪人像,不正是自己麼,畫工真是不錯,跟照鏡子似地。
尋譽臉色煞白,“通緝”兩個字赫然於心——不能如此冒險,這樣做豈非自投羅網?他腳下開始挪動,緩緩地往後退着,直到不動聲色地退離隊尾。
“咕隆隆”,一輛推車遠遠行來,上面還載着個大酒缸,足有半人多高。尋譽靈機一動,向着那個推車輕步靠近,他畢竟自幼學過一些粗淺輕功,要避過常人耳目倒也不難。但還未等他走近,那車輪便不轉了,推車的壯漢把手一鬆,車子就停在路中央,人跑到路邊的草叢裡小解。
尋譽暗自竊喜,三縱兩竄便跳上車板,一股撲鼻的酒香立時衝上頭頂——好香啊!裡面一定是好酒。
掀起缸蓋,尋譽用手指沾了一點兒殷紅的酒汁,甘漿入口,酸酸甜甜,果然妙極!自從被押以來,已經很久沒有嚐到如此美味的葡萄佳釀了,正好去裡面喝個痛快……
便在此時,那壯漢轉身,一邊提着腰帶一邊行了回來,嘴裡還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小曲。
缸蓋輕翻,有少量的漿液從缸口溢了出來。壯漢搖頭晃腦得回來,根本沒在意到都這些細微之處。他抓起推車,啓步便走,忽覺手中一沉,口中的小曲哼到一半,聲音卻是越來越低。
缸中的人正半蹲在酒中,酒水沒到脖頸,剛好是嘴的位置,他只須一伸舌頭,就能捲起一口美酒,真是悠哉遊哉。可聽着缸外的小曲之音漸弱,尋譽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這時,車輪驀地一滯,曲聲戛然而止,隨即一線天光射進桶來,跟着進來的還有壯漢的一對虎目。幸好那缸中是色濃味美的葡萄酒,而那虎目也只是虛張聲勢,光線消失後,小曲也再次響了起來。
尋譽從酒水裡鑽出來,這一大口酒喝得他着實有些恍惚了。既已恍惚,就藉此逍遙一把,他身子跟着車輪的轉動一搖一擺,耳邊又聽着這浪蕩小曲,便跟着迷醉起來,忽然覺得這小曲好生耳熟:哎,對啊,這不是窯子裡經常唱的鳳求凰麼?嘿嘿……看來此人也是個好色之徒啊。
忽然間,車子又停了。尋譽及時收住了前傾的去勢,雙手雙腳撐在缸內,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已放緩,因爲他知道這是到了城門口的隊尾。車子停下片刻,輪子又開始向前轉動,兩圈之後復又停下。如此走走停停,短短一炷香的工夫,缸內的人卻好像過了一日那麼長。
守衛呼呼喝喝的聲音越來越近,尋譽的心也越懸越高,突突地撞着胸膛——佛祖保佑,賜我尋譽一點兒運氣,只要一點兒就好。求求您,求求您。
“咣噹”,車子停在了高高的城門下。
“你這缸裡裝的是什麼啊?”守衛明知故問。
“酒缸裡能是什麼,自然是酒。”壯漢是個耿直的性子,理直氣壯地回答。
“噹噹”,守衛用刀柄敲擊着缸身,遇到這種愣頭青,只能公事公辦,“打開看看。”
壯漢一臉無奈地揭開酒蓋,那酒中之人自是不着痕跡地消失在酒裡。守衛瞥了兩眼,登時被如此馥郁的酒香吸了過來,那紅亮的顏色着實令人垂涎欲滴。他壞壞地勾起嘴角,向着旁邊的首領飛了個眼色。
撲鼻的酒香早已飄入了首領的鼻息。他挑了挑眉梢,提了挎刀上前,有意刁難:“你這酒味道真香,可是添加了什麼好材料?”
“小的是送酒的,不是釀酒的,加了什麼材料,還真不知道。”壯漢衝口直說。
首領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只想討要些好處罷了,可壯漢這麼說,無異於是挑釁。那首領登時吹鬍子瞪眼,抽出大刀,便要往酒裡刺。
壯漢立刻急紅了眼,忙攔着:“哎哎,官爺,官爺,這酒可是要給客人喝的,您若污了它,小的當了身家也賠不起啊。”
“讓開,讓開!沒看見門口的告示麼,欽犯在逃,保不準你這缸裡面藏進個人去。”首領揮着官刀。
“不會不會,官爺,手下留情啊。”壯漢急得有些糊塗了,竟以身體覆上了壇口。壇中的人正好藉機浮上來,換了口氣,又迷迷糊糊地沉了下去。
“讓開!”首領惡狠狠地抓起壯漢的後衫,用刀逼得他起身,“阻撓公差,可是要拉上去公堂挨板子的。”壯漢被逼得貼在了牆上,立即有幾把鋼刀架上了他的脖子。此刻,他唯有眼巴巴地看着首領的大刀伸向那鮮紅的酒水之中。
一刀下去,刀身上完全的血紅。首領提起刀,眼光晶亮,讚道:“好酒色!”第二刀毫不猶豫地下手,首領蹙眉,好像碰到什麼東西,提起刀來依舊是一刀的血紅。他微微驚疑,眸中頓現兇光,下一刀刺去,勢必要把這一缸的酒水攪個翻天覆地。
白刃下落,耳邊立聽慘叫連連,首領轉眼一瞥,身邊幾個守衛咚咚倒地。趁首領這一愣神的工夫,壯漢踢開幾名僵死的守衛,從首領刀下搶過酒車,使出一股蠻力絕塵而去。
“咣噹!”車輪終於不再轉動,載着酒缸的車子停在了一堵爬滿薔薇的花牆下。
夜闌人靜,一個身影悄悄爬出酒缸,跌跌撞撞地來到大樹下。
掃了掃四周無人,那個身影背靠着大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裡是什麼地方?”打量一眼,他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獨立的小院,院子裡空空蕩蕩,只停放了四五個酒罈,整整齊齊地排在院牆底下。
隔着那道牆,他可以看到旁邊有座二層的小閣,風臺的白玉欄杆上纏着一圈圈的絲綢綵帶,綺麗華美。忽的,風臺上的鏤花木門緩緩敞開,一女子姍姍走了出來,倚杆而立,一轉身,卻又見她懷裡抱着個琵琶。
不大工夫,便有靡靡之音傳入耳中。尋譽遙望了一刻,衝頂的酒氣迷得他昏昏沉沉,也就是刀傷在背上叫囂作痛,否則他此刻一定醉得不省人事。聽着這曲調,他也知道自己是來了什麼地方,這個地方是他年少時和那些王公闊少的聚集之所——百花閣,他對這個京城中最大的煙花之地熟悉得很。
一陣輕風拂過,那曲子卻忽然斷了,從門內走出了一名恩客,反手給了女子一掌,琵琶“咚”地摔落在地。
尋譽哀嘆一聲,想是那曲子中略帶着淡淡的傷懷哀思,引來了恩客的不滿。再擡眼看時,那女子早已被恩客所棄,自顧倚着欄杆嚶嚶咽咽,手上捏着一方粉色絲帕,在眼角輕輕揉捻。
秋風忽然颳得有些狂亂,女子手中一鬆,絲帕便從風臺上飄飛出去,隨着風兒躍過了院牆,落到了樹下。尋譽俯身拾起絲帕,濃郁的脂粉氣撲鼻而來,再一張望,風臺上已沒了人影,料想那女子一定是跑過來追尋了。
尋譽暗道不妙,立時東張西望,四下尋覓藏身之所。銀輝遍地,隱約可見東牆下隱有一月亮小門,他心頭一喜,匆忙鑽了進去。
這裡是另一處跨院,有翠竹三兩簇,後面掩映着一座華屋。尋譽剛欲入屋躲避,卻又是臉色一變,那方粉色的娟帕竟然還攥在自己手裡。
“唉,真笨!”罵了一句,尋譽又折返回去,可他還沒走到月亮小門,那細碎的腳步聲便越來越近。
果然是那風臺上的女子尋着帕子來了!慌張之中,尋譽將手帕團了兩團,用力向着月亮小門擲去。
“呼——”,粉色的娟帕在風中一展,立時又被風兒颳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