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悽悽,梅山的雪依然在下。彷彿是從念兒生病的那天開始,這場雪就不曾停歇。楊樂天攬着琳兒的雙手,深情地在那圓潤飽滿的額頭上留下一吻,便轉身,堅定不移地踏雪而去。
那串深深的足跡烙在潔白的雪地上,一直向着下山的方向如蛇似的蜿蜒。琳兒就站在飄搖的風雪中,失神地望着雪地上慢慢變淺的足印。含煙帶霧的水汽蒙上雙眼,令她越發看不真切。
——他又走了,他還會回來麼?這次,他……還有命回得來麼?
琳兒多想說一句不要走的話,然而她知道那是徒勞的,他決定的事情很難改變了。多年的夫妻,丈夫一個眼神她都知道是要做什麼,更不用說如此堅定而熾熱的目光。她永遠不會忘記今日,即使是親眼看着這些雪中的足跡慢慢被雪片覆蓋、消失。
嫁給了那樣的江湖男子,也許落寞和孤寂就要伴着琳兒一生吧……她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將脖子縮進一圈毛絨絨的柔軟領口中,瑟縮着,試圖尋找些溫暖和安全的感覺。那是一件漂亮的銀狐裘皮,每一根毛都亮得可以發光,這銀狐是丈夫親手打來的,在那長而細滑的皮毛中似乎還留有丈夫手指的餘溫。
這是琳兒唯一的溫暖,即使是微乎其微的,她也樂在其中,細細體味。琳兒就那麼靜靜地佇立着雪中,過了良久,也捨不得離去。銀色的長髮劈落在純白的裘衣裡,又落上了輕盈的雪花,閃着似星辰的細碎光芒,把琳兒妝點得宛若雪中的仙子。若是再在她溫婉如玉的手中插上一支梅花,彷彿便可騰上空際。
然而,沒有人可以爲她去折梅花,再也沒有人了……
楊樂天已經走得很遠了,他終是頓下了腳步,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他想看見那雪中的仙子,只可惜,他眼中只剩下紛亂的雪花。伸手去接,雪花落入掌心中卻不融化,完完整整地展現出那個六菱的形狀,晶瑩帶齒,對稱相映。
“真的很美啊……”楊樂天凝視着掌心內小小的一片雪花,緩緩收攏了冰凍的五指。他想讓這些美麗的東西化在掌心,留在心裡,永遠凝結。
那個地方雖然風聲駭耳,卻是沒有雪的。
躍過黃河,穿過長江,楊樂天一路上信馬由繮,並不着急。越向南走,天氣就變得越是暖和,但畢竟是冬日,到了晚上還是會寒冷刺骨,沒有雪,也有冰冷的露水凍結髮絲。
足足行了半個月,楊樂天也在半月中想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將以什麼身份出現,又以什麼身份去面對他的義弟,他這個在江湖上除了名的人,如今是還有什麼作爲。
等楊樂天把一切想得透徹了,也來到了那個高大的門樓前。這門樓就處在那麼一個顯眼的位置上,在漳州最繁華的街道“行春街”上,但過往的人卻沒有人敢擡頭注視那高懸的牌匾。
“喚雨樓。”
楊樂天一身青衫,騎乘駿馬,頭上依舊戴着那垂紗的斗笠。他擡頭,透過似有若無的黑紗,淡淡地看向那個在陽光下閃爍的金字牌匾,輕哼了一聲:“這名字不知道是想學文人騷客般附庸風雅呢,還是想在江湖上呼風喚雨。”
這時,那牌匾下的樓門霍然敞開,楊樂天一怔,急忙撥轉馬頭,隱身在一棵枝葉繁茂的落羽杉後面。
門內,走出了一個人。
楊樂天攏緊微涼的手指,連掌心內滲出血絲也不自知。映入他眼簾的,同樣是一身白袍,同樣是一隻空蕩的衣袖,不同的是那張錯了位的臉。
鼻樑依舊,闊口方脣泯成了一條線,兩道水墨似的眉,眉下的眼眸中帶着一番難以言喻的感情——有幽靜如水的低沉,有狠戾決絕的冷酷,還有那透出來絲絲縷縷的悲哀。
是什麼,究竟是什麼令飛鳥變成了這個樣子……那個百折不撓、隱忍陽光的飛鳥何在?那個與他並肩作戰,熱血激情的兄弟何在?那個與他共同經歷生死,仍是笑得燦爛的親人何在?
楊樂天此刻很想站出來,揪住他義弟的脖領子問一問——三年了,三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改變了你?
然而,他攥了攥拳頭,一動未動,顯然當下並非時機。就在剛剛大門敞開之時,他敏感的神經立刻感覺到了裡面猶如暗香浮動着的殺氣,那樣冷森森的危險絕對不宜靠近。
“二樓主。”兩側的守衛齊齊下跪,恭聲行禮。
受了如此大禮,飛鳥只是漠視了一眼,移步登上了門口突然轉出的一頂綢帷暖轎。挑開白鍛的轎簾,飛鳥忽然回頭衝身後的手下說了些什麼。那手下連連點頭,躬身送着二樓主入了轎中,揮手起轎。轎子離地,除了兩名轎伕之外,還有兩名殺氣外露的手下隨在轎尾。
楊樂天翻身下馬,將馬兒拴在樹下,自己一身輕裝,不動聲色地跟着那頂平穩的暖轎後,穿街過市。
一炷香的工夫,那小轎左拐右饒,忽的停在了一處相對僻靜的門前。轎簾高挑,那個白衣公子卻沒有進去門口,而是身子一轉,負手走入了旁邊的一條小巷,兩名手下隨之而入。
楊樂天縱身躍起,翻入了與之相鄰的院落,雙足剛剛落穩,即又扯開步子,跟着他的義弟並肩同行。
說是並肩,實則兩個兄弟之間,尚有一牆之隔,彼此步伐一致,卻互不相望。楊樂天足下甚輕,他不僅要讓飛鳥看不到他,甚至連聽到也是不可以的。
然而,楊樂天的心臟卻再也抑制不住地狂跳起來,“重逢”這個詞在他頭頂撞擊着。他轉頭,很想揮手將橫亙於他們二人之間的那堵牆推翻,給他的義弟一個熱情的擁抱。三來了,三年的離別,他的義弟一定以爲他死了,一定曾爲他的死而傷心難過,假如飛鳥此刻看見活生生的他,飛鳥的臉上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扯了一抹甜蜜的笑,卻又不得不將那些興奮、期盼、迫不及待強行壓制下去。他需要等待時機,或許這個時機已經不遠了,或許就是現在。
牆那邊的足聲突然頓住,楊樂天也急剎住了腳步。偏巧,旁邊就有棵高大的榕樹,他便縱身躍上,從樹枝的冷隙間窺看巷中的情況。
這巷子原來是個死衚衕,再走二丈就到了盡頭。在那盡頭的高牆前,同樣是一棵粗大的榕樹,從枝椏懸落下的氣根掘起了泥土,足足有幾十條,若藤蔓般,密密匝匝的,好似老壽星的鬍鬚。整條小巷並不寬,最多可並行三人,兩側則是高過人頂的青磚牆壁,自前方不過半丈處有一個小門。楊樂天蹲在樹上可以望見,在這小門後是另一處清冷的院子。
“人呢?”飛鳥沒有語調地問着手下。
那手下走到角門前,伸手在門板上敲了六聲。
“吱呀”一聲,門被裡面的人打開,沒有看清人臉,只見一個粗重的麻布口袋從門內飛了出來,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嗚嗚——嗚——”
麻袋在地上不停地扭動,好似是條被撈上了岸的魚在掙扎翻滾。那手下沒好氣地踢了麻袋一腳,之後轉身向飛鳥拱手:“二樓主,人帶來了。”
飛鳥點點頭:“解開,鬆綁。”
這威嚴的聲音好不陌生,令樹上的人心頭一震。楊樂天幽幽看了一眼樹下神情冷峻的二樓主,無聲地笑了:不知道我的義弟原來還有這麼強勢和嚴肅的一面。
這時,喚雨樓的手下已利落地從袋中拖出個少女來,並解開了束縛着她手腳的麻繩,拔出了她口中的麻布。
楊樂天定睛一瞧,那少女一身紫衣,約莫十六七的年紀,模樣生得小巧玲瓏,尖尖的下巴,泛着淚花的眉眼,頗有些楚楚可憐。此時,那少女正用一對亮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飛鳥,眼中盡是驚恐之色。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快放了我!”少女不自禁倒退了幾步,腳下一絆,背後已然貼上了粗糙的樹幹。
飛鳥舉步逼近,一邊溫和地道:“姑娘別害怕,把知道的告訴我,我自然會放你回去。”
“我、我真的、真的……什麼,也不知道。”被獨臂人冷如刀光的眸子所震,少女口吃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如撥浪鼓似地搖頭,指甲摳進了樹皮。
“你不肯說的話,後果……”飛鳥的眼底閃過一絲哀傷,快得連楊樂天也沒看到,旋即他的臉色一冷,嘆息般地吩咐:“給她脫吧。”
只這淡淡的幾個字,樹上的楊樂天就覺得脊背冒汗,他的義弟在說什麼?不過,他想知道的答案,很快在他的眼中浮現出來。
兩個手下粗暴地板過少女柔軟的雙臂,將她的脊背牢牢地壓在了樹上。二人這便騰出另一手,用麻布再次堵住了那少女粉嫩的脣,令那雷動的哭喊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
飛鳥轉過身,彷彿也不想看到這一幕,更不想對上少女那雙無助哀求的眸子。
樹上的人皺緊了眉頭,暗中替那少女捏了一把冷汗。但他心底仍抱着一絲的希望,期望着他的義弟能儘快制止這場悲劇的,但是出乎意料地,他沒有看到飛鳥的一絲動作。那個人就像個木頭似地立在原地,對身後的絕望叫聲充耳不聞。
若知道,貞潔對於一箇中原女子來說是多麼重要,甚至是超乎了生命存在的東西。而他那個救苦救難的義弟,真的會變得麻木不仁?
楊樂天不相信,不相信這個命令是飛鳥下達的,更不相信飛鳥會無動於衷,於是他試圖用火熱的眸子在暗中喚醒飛鳥的良知。然而,他又一次失敗了,他的義弟直等到少女露出了肚兜也沒有任何行動。
此刻,少女已停止了無謂的哭號,小臉漲得通紅,如蝶翼般的睫毛上閃着晶瑩的淚珠。她的眼中滿是乞求的淚水,死死地盯着面前下達這殘忍命令的人,彷彿仍在夢中,不相信般。
“肯說了麼?”飛鳥的聲音很冷,並沒有轉身。
忽被拿掉堵嘴的少女急急喘了兩口氣,從嘶啞地嗓子裡發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饒……饒了我吧,求求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真的……沒騙你們。”
飛鳥咳了一聲,一個短暫的靜默過後,在耳側舉起了他唯一的手臂,之後是利落地揮下,猶如一把刀斬了下去。
得到了這個命令,那兩個手下露出了肆虐的淫笑。他們再次堵住了少女的嘴,將她上身唯一遮體的肚兜粗暴地扯落,兩隻躁動地大手迫不及待地捏上少女的酥胸。
少女的頸上,一塊古樸的小木牌隨着少女的掙扎在紅繩間左右晃動。
“唔——”
這一聲仍是透過少女口中的麻布傳出,掙扎哭求的聲音如風似地淡去。楊樂天倒吸了口冷氣,將頭別了過去,他對這場在無意中闖入眼球的大戲,根本不忍直視。同時,他對飛鳥的希冀也在瞬間跌至冰點。
——這個人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飛鳥麼?這個人還是和我在落日下結拜的兄弟麼?我怎麼感覺那麼陌生,那麼縹緲……
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須採取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