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山莊,除夕。
吳陰天眉頭緊鎖,凝目半晌,忽地擡腿把地上跪着的人兒一腳踹翻。他巍峨站立,犀利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落花,“沒用的廢物!”隨即一振衣襬,甩門而去。
落花含淚一笑,嘲諷自己的可悲,哀嘆一句又是何去何從,命運的安排從來不隨人願。
鞭炮聲聲,新春的鐘聲將在午夜敲響,院子裡好不熱鬧,落花一身丫鬟打扮,在夜色下頷首而行,並不着眼。
然而,自從落花大鬧吳雨燕的婚禮之後,人人對她那張狐狸精似地美貌,均是過目難忘。落花這次可謂是鋌而走險,一心只期盼着能在混亂中得見情郎一面。
裝做不經意地擁入人羣,落花仰望堂上,一片燈火輝煌。她秋波流轉,媚眼尋尋覓覓,目光終於着落在她的情郎身上。只可憐面若金紙、勉強出席喜宴的飛鳥,臉上漠然無情,一身的疲累倦意。
“飛鳥……聽說你身受重傷,漂泊歸來,究竟出了怎樣的狀況?你可是尋我不果,爲我落得如此?”
落花心思恍惚,甚至不敢直視飛鳥,雙眸飄忽中游到吳陰天身上,頓時被他盛氣凌人的氣勢所嚇,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彷彿一瞬間既被主人拳腳加身,渾身上下幾處新傷舊患又叫囂起來。微微皺眉,落花的脣角卻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她這副形骸多幾處傷痛,又何曾在乎過呢?
令落花在乎的,只有這幾日主人憤怒的眼神。發泄吧,除了豁出自己的身體做爲主人泄憤的工具,她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去化解。
吳陰天在這種場合自然把憤怒掩飾得完美,他的笑臉比起飛鳥來說,簡直是發自內心的。然而,在那內心深處卻是“嫉妒”二字,他自然無謂和獨臂二哥相爭,如今能和吳陰天較力的,唯有這個新來的上門女婿。
今年無名山莊的除夕家宴不同以往,吳陰天少了裡外的張羅忙碌,落得輕鬆自在,這居然令他恨得牙根癢癢。吳銘對他棄而不用,反倒是重用起江武興,就連小小成果也大加讚賞。吳陰天看在眼裡,嫉在心中。
難道那日吳銘當衆責打江武興,令他顏面掃地,都是假的麼?吳陰天心中不解,儘管他不知道吳銘這隻老狐狸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但眼見吳銘對江武興猶如親子,自己反而倍受冷落,這對於他心中多年來對吳銘的積怨,無疑是火上澆油。
吳陰天星目爍光,環掃過來,落花慌忙垂頭,但怎又逃得過主人如鷹梟般敏銳的眼睛。他表面上默不作聲,依然滿臉堆笑,心裡卻把落花罵個狗血淋頭。
正在此時,堂上吳銘清嘯一聲,臺下衆人皆安靜下來,個個低眉順眼,謙恭有加。畢竟都是吳家的下人,除了回家省親的,便都留下來在無名山莊過年。吳銘平日爲表積德行善之心,收了過半的孤兒寡婦做下人,故每年除夕之衆,不下百人。
短短几句新年賀詞,江武興講得鏗鏘有力,人心鼎沸,衆下人皆擊掌稱讚。隨後吳銘端起水酒一杯,朗聲道:“衆位在無名山莊勞碌一年,均是勞苦功高。今夜除夕,難得吳家上下同歡,不必再拘泥於禮數,大家可盡情開懷暢飲。”
他言下之意,是不必礙於主僕關係,可下人們都知道吳銘的脾氣,又哪裡敢階躍半分,俱都噤若寒蟬,點頭稱是。江武興打了一個手勢,預示開席。吳銘坐上主桌正位,靖宇、陰天,雨燕、武興,分坐左右。待主人坐定,下人們才魚貫入座,各房各處,主管奴僕,皆有秩序。
唯獨落花無所適從,她碎步頷首,慢慢後退,轉眼就有羅紗庇護,卻聞“叮鈴”一聲脆響,尖銳之音有如洪鐘。
落花心頭突地一緊,再看地上,髮髻上的金釵不知何故掉落,金釵上那顆原本璀璨晶瑩的珍珠,跌落下來,在地上輕跳幾下,一滾而去。
這金釵本是飛鳥所贈,落花無時無刻不戴在頭上,此時眼見金釵有損,不禁心急如焚。她顧不得身處之境,一心只想尋回珍珠,誰知那顆珍珠如脫繮的野馬,滾滾停停,又有足下無意之踢,便是越滾越遠。落花彎腰追逐,不知不覺間竟已近了主桌。
一番波折,那顆珍珠終於停穩,落花欣然一笑,正要去拾,不想竟被一隻大手搶了先機。她順着那隻大手仰頭望去,登時變了臉色。
“飛……”落花怔了一下,沒有說出第二個字。
飛鳥握着那顆璀璨的珍珠,呆呆的眼神中飽含着無限深情,癡癡半晌,終從嘴裡擠出兩個字來:“落花……”
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熱血翻滾,飛鳥迫不及待地將日思夜盼之人攬入懷中,雖然只有一臂,卻也能夾得落花無法呼吸,那是熱烈的愛情,在這一刻,呼吸或者根本不再重要。
然而過了一刻,呼吸的聲音卻越來越重,清晰得如在耳邊。飛鳥這才發覺堂上堂下已無人在舉杯談笑,安靜得可以聽見一顆針落地的聲音。
飛鳥下意識地鬆開了落花,退了一步,沒敢擡頭去看吳銘,而是直接扯了落花跪下:“父親大人,孩兒與落花姑娘兩情相悅,望父親玉成。”
落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吃驚地望着那張堅定的側臉,在那張臉上她似乎隱隱看到了希望——真的可以和他成親麼?可以和所愛的人成親?我一定是在做夢吧……然而,主人的下一句話,卻令她渾身打了個寒戰。
“真是膽大包天啊。”吳陰天勾起邪魅的嘴角,暗中看向吳銘。
一張老臉陰沉得欲要滴出水來,手在鬍鬚上輕顫,不自覺間竟扯斷了幾根。吳銘沒有什麼說話,只是用難測的目光看着地上二人。
“孩兒想給落花姑娘一個名分,讓她堂堂正正的成爲吳家的兒媳。”飛鳥不識時務地又說了一句。
“你可知道羞恥麼?”吳銘終於開口,冷冰冰地說了一句。
飛鳥身子一震,疑惑地望向父親。
“什麼姑娘,人人盡知她只是一個人儘可夫的青樓女子!娶妻求淑女,何況是我吳銘的兒媳,儘管你平日行爲浪蕩,但你也是堂堂吳家二公子,娶一個青樓女子入門,你讓我吳銘顏面何存!”
吳銘這話說得不留餘地,句句戳在落花心頭。落花本一直埋頭跪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在砰砰跳動,彷彿心中有一頭小鹿想要衝出獵人佈下的天羅地網。儘管落花明知道主人也許會因她今日的表現而怪罪下來,但是她內心仍存三分僥倖,那是飛鳥慷慨激昂的真摯話語感動了她,給了她勇氣。
“盟主誤會了,落花不要名分,落花什麼都不要,只求能服侍二公子。”落花深深地拜了下去,那隻與飛鳥相握的手輕輕顫抖。
“落花……”飛鳥握着落花的手,緩緩收緊,眼睛盯着那張絕世麗顏,真摯而親切,似有千言萬語無從訴起。
“砰”重重地一個頭砸下去,飛鳥擡頭看向吳銘:“求父親成全,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孩兒自幼便失去母愛,如今落花是孩兒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我斷不能再失去一次。”
“失去母愛?”吳銘心中狐疑:“難不會他知道了什麼,特拿此事來威脅於我?”
江武興見吳銘沉吟,立即起身道:“岳父大人,此事萬萬不可。娶個妓女入門,盟主清譽受損,何以統領武林。”
“父親,其實二哥所言並非子虛烏有。落花雖爲青樓女子,卻還是個姑娘。”吳陰天驀然起身,替飛鳥說起了好話,順帶白了江武興一眼。
“哦?”吳銘捋了捋鬍鬚,瞅着吳陰天。
吳陰天解釋:“落花多年來在春香樓賣藝不賣身。孩兒與她識於兒時,瞭解頗深,況且孩兒早已把落花當做妹妹看待。”
“是麼?”吳銘微微質疑,他何嘗不知道吳陰天是落花的主子,只是無謂道破。
“不錯,落花玉潔冰清,出淤泥而不染。”吳陰天躬身,他也知這話會令吳銘左右爲難,於是便獻上一計:“父親若是不信,大可請個穩婆來驗明處子之身。”
“不要!”落花和飛鳥異口同聲,驚呼。
吳銘看了看二人,心中有了動搖,淡然道:“不妨一試。”
這四個字猶如泰山壓頂,飛鳥慌了,後悔剛剛一時衝動向父親提親,他知道父親的脾氣,一經決定的事情便是不可動搖的,但他依舊不死心地勸:“父親三思,驗明處子,等同破身。我吳家娶媳驗身,傳出去會引爲笑柄。”
“那你娶個妓女回來,就不是江湖笑柄了麼?”吳銘眼珠一瞪,質問。
“這……”
“如盟主不棄,落花願意一驗。”落花望了一眼飛鳥,堅定地點了點頭。
“不,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飛鳥吼了出來,“砰”地一個頭磕在地上,鮮血四濺,再擡起頭時,淚水和着血一起從臉頰上流了下來,“爹,孩兒求您,收回成命。”
吳銘默不作聲,在他眼裡最不長進的就是這個孩兒,什麼荒謬之極,離經叛道的事都能做得出來,他既對這個兒子失望至極,可偏偏吳靖宇總是能一鳴驚人,做出些太歲頭上動土的事情來,又畢竟是親生兒子,怎能不怒氣填胸。更何況喜慶之日居然見血,乃是不吉之兆。
吳雨燕旁觀了一陣,這時便不得不設法揭過僵局,於是她姍姍上前,花容堆笑:“唉,這又是何必,喜結連理本是件快事,驗身之事不如擇日再議。”
“岳父三思,此樁姻緣,絕不可成!”江武興堅持反對。
吳陰天壞笑了一聲,睨看江武興:“憑什麼你可以和我妹妹雙雙對對,二哥卻不能。你當初不也是魔教魔頭,潛到無名山莊當細作……”
“夠了!此事容後再議。”吳銘一聲吼,隨即向江武興遞了一個眼色。
江武興捏捏拳頭,轉向席間,把手一揚,勉強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衆位辛苦,可以起筷啦。”
衆下人紛紛應承,他們也是眼盲心明,主人的醜事最好是佯裝不知,更何況佳餚當前,一年才得享一次,還不大快朵頤。唯獨主桌遲遲無人起筷,陰天、武興、雨燕三人坐回原位,皆偷眼觀瞧吳銘。飛鳥和落花還在桌邊跪着,吳銘卻漠然地提起筷子,夾了一口青菜放在嘴裡,細細地咀嚼。
待一口嚥下,吳銘略挑眼皮,沉聲問:“你們怎麼不吃啊?”
“喏……”三人附和着,硬生生地提箸進食。可憐飛鳥、落花二人惺惺相惜,年夜飯吃了兩個時辰,他倆就在旁默默跪了兩個時辰,不敢再做半分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