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樂天,我從不怕你,無論你是死、是活。”江武興大步上前,蹲身去探楊樂天的鼻息。
“多此一舉!”微生霧倚坐在牀邊,不屑地道。
江武興伸出的二指,並未感到任何氣息。他驚恐地回頭,不可置信地盯着微生霧,“你果然殺了他?”
“醫仙從不殺人。”微生霧淡淡地回答。
“我也不信,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江武興厲喝,眸中已有了火光。
吳雨燕雙手護住墨兒,同樣一臉的不可思議,“三年前,楊樂天的屍體在送往神魔崖的路上離奇失蹤,原來是你?是你把楊樂天的屍體藏起來了?”
“哈哈哈……”微生霧忍不住大笑,點頭:“對,你看,我這不是保存完好麼,現在你們繼續護送他去天神教,務必交到琳兒手裡。”
江武興驀地起身,對醫仙拔劍相向,怒叱:“好了,收起你的謊言。楊樂天身子還是暖的,分明就是剛剛被你下毒所害,你還在這裡切詞狡辯!”
“楊樂天他……”微生霧兩片嘴脣半張半合,目光即被什麼東西釘住,話語怔怔被卡在喉間。
門口,出現了一個他盼望許久的倩影,微生霧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個白衣仙子,但見那出塵的容顏上淌落了兩行清淚。
“琳兒……”微生霧啞然。一個最不可能出現的人,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就倚在門口,等着聽他給出一個殺丈夫理由,可是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不、不、不。”微生霧急急地搖着腦袋,“我沒有殺他,我沒有……”他終於發出了聲音,但聲音卻越來越弱。
“樂天!”琳兒淚如泉涌,一聲大喊,便不顧一切地撲到丈夫身上。悲慟,悲得如此絕望,慟得如此撼天。哭吧,許是把三年來的積怨和悲哀都一次哭個夠本。
墨兒反倒是停止了嗚咽,他本是被爹爹的劍嚇哭了,這刻卻見面前的嬸嬸哭得如此哀傷,也驚得忘了哭了,只愣愣地站在原地。
“琳兒,別哭了,死者已矣,哭有何用?”吳雨燕默默來到琳兒身邊,安慰着。
然而,楊樂天就在眼前,琳兒哪裡還聽得進去,趴在丈夫的胸口,不可抑制的淚從心底涌出來,如雨水般急急墜下。
“琳兒?真的是你麼?”
“呵……難道你也死了,來找我了?”
“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琳兒,有我楊樂天在,你就不用怕。”
“你不要哭了……”
“琳兒,我們不是說好了麼,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
“琳兒,爲什麼我睜開眼睛看不見你啊?”
“咳咳……咳……胸口好悶……好悶。”
“別哭了,琳兒。”
“咳咳……咳……咳咳……”
胸間漸漸恢復了有節奏的起伏,一浮一沉,夾雜着淡淡的咳嗽,一聲響過一聲,“琳兒,別壓着我,我喘不過氣來。”楊樂天低若蚊蟻的聲音從脣角溢出。
“楊樂天,他沒死!”雨燕突然驚呼出來。與此同時,楊樂天也張開了沉重的眼皮,“咳咳……咳……”
琳兒登時怔住,淚水都來不及收回,滾燙的熱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樂天冰凍的臉上,劃出一道道淚痕。
“好暖……好鹹……”楊樂天淺嘗到熱淚的滋味,嘴角勾出了一個令人驚豔的弧度。
“樂天!”琳兒破涕爲笑,緊緊抓住了楊樂天的身子,就像溺水者緊緊抓住了最後一根蘆葦,生怕一鬆手,樂天就會飄走。
“咳咳……”楊樂天拼命地咳嗽着,但他也同樣伸出大手緊緊地摟住琳兒,即使是肺被琳兒壓得快要裂開,他也不願放手。直到琳兒察覺到了身下的虛弱之體不堪重負,才慌忙鬆開手,將楊樂天扶了起來。
“琳兒,我好想你。咳……”楊樂天深情地望着琳兒。
時間過去三年了。三年來,琳兒苦苦思念之人,竟然能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這張英俊的面龐,不是該出現在雲間的麼?琳兒凝視那張蒼白的臉,良久,擡手輕撫,還是那樣的美,美得令人心動,只是面頰消瘦了,眼角出現了些許起伏。
琳兒沉溺地笑了,忽然眉心一蹙:不,他不是雲間那個人,他不是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早在三年前就死了,面前這個人……這個人一定是幻影,一定是閻王派來蠱惑她的……
驀然間,如水的眸中波濤洶涌,琳兒彷彿看到面前的男子,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長長的獠牙,正要將她啃噬。她驚得大力推開了面前的男子,一躍而起,一步一步向角落裡退去。
“琳兒!”楊樂天察覺到了琳兒異樣,忙咬牙撐起身子,上去按住琳兒顫抖的肩頭,“琳兒,你怎麼了?”
“你……放開我!”琳兒驚恐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像一隻受驚的小貓,孤獨無助。
“我是楊樂天啊,你的夫君啊。”楊樂天焦急地想要吼出來,然而,那討厭的咳嗽卻令他的眼光再次黯淡下去。
“夫君?”琳兒用力眨了眨眼睛,擡起長長的睫毛,猛地頂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心中陡然一驚:剛剛的惡鬼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地的確是那張熟悉的面孔,劍眉星目,鼻如懸膽,齒若編貝。
“樂天……真的是你?我是不是在做夢?”琳兒喃喃。
楊樂天猛烈地搖着頭,雙手用力一抱,將心愛的妻子擁在懷中。“不是做夢,不是做夢,我是真的還活着,琳兒,琳兒……”他慌亂地抓起琳兒的素手,按上自己胸膛,“你摸摸,這裡,這裡是在跳的,還在跳的啊。”懷中的人兒開始啜泣,楊樂天急着追問:“你感到了麼?感覺得到麼?”
“嗯。”琳兒哽咽着,她用力咬破下脣,鮮血瞬時淌了出來,但她的貝齒仍在脣上鎖得死死的,試圖讓這疼痛的感覺持續下去。因爲唯有這真真切切的痛,才能讓她體會到丈夫的真實存在。
淚水的苦澀伴着口中的腥甜,漸漸融化了琳兒的內心:“真的是丈夫回來了,樂天死而復生了,他肯回來琳兒身邊了。”不可置信地激動,此刻恐怕用任何言語都難以表達。當琳兒再次將頭擡起時,眼中已閃出了新的希望,她柔情似水地望着丈夫,秋波中彷彿有道不盡的話語。
這時,楊樂天業已淚流滿面,他抖着雙脣,輕聲喚着:“琳兒……琳兒!”溫柔的語聲中含着笑意,內心的激動使他再一次將琳兒緊緊地摟在懷裡,並把臉深深地埋入琳兒頭頂柔軟的髮絲中。
此時的琳兒全然沉溺在幸福之中,她不用再去咬嘴脣,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楊樂天心臟的跳動,她終於相信她的丈夫回來了,她將整個身體靠在樂天溫暖的懷抱裡,從頭頂到足尖,渴望着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和愛人依依相偎,甚至是溶入對方的身體中去。
“咳咳……咳……”
感受到楊樂天胸間的劇烈震動,琳兒驀地鬆開丈夫,想讓他咳得好過一些。然而,楊樂天全不在意,連咳中都帶着微笑。他倏然鬆眉,含情脈脈地望着心頭摯愛,揚手輕輕撫去琳兒眼角的淚痕。琳兒激動得難以言喻,忽然熱淚又不聽話地涌了出來。楊樂天溫柔一笑,用手繼續幫她細細沾幹。
吳雨燕觸景傷情,也感動得淚花沾睫,不自覺地依偎在江武興的懷中,和墨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此時此刻,唯獨這屋子的主人沒有落淚,他倚在牀角,頹然看着這對愛人,心中五味雜陳。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這般你依我濃,叫微生霧怎不心酸?然而,偏偏就是自己親手造就了眼前一切。
當年,醫仙把楊樂天從死神的手裡拉回來,用失心散抹去運屍家丁的記憶,千辛萬苦帶了這個死人回來;又用了兩年的時間,湊齊了藥材,治好了他的瘋癲之症;而後留他一年,不僅是爲研究楊樂天體內的神秘暗流,也爲繼續用藥調理他受損的五內臟器。實際上,微生霧本不善棋道,卻耐下性子堅持同楊樂天對弈一年,只爲讓他凝神靜氣,使原本爲魔功所累的腦力恢復清明。
“可笑,可笑,付出了那麼多,只爲將所愛之人拱手相讓。”微生霧自嘲着,他愛琳兒,所以希望琳兒得到幸福。或許他這種愚不可及的做法,沒有人會去理解,他也不指望得到琳兒的感激,因爲他不想要感激,他只想要愛。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他寧願獨自在角落裡舔舐傷口。
“姐姐……”輕輕地一聲喚,門口露出一張嬌小可愛的臉,但這張臉卻白得嚇人。香香掙扎無力,勉強撐着從石橋爬至門口,終於脫力地垂下了頭。
鮮紅鮮紅,如胭脂般紅得未摻一絲雜色,那是血的顏色。這種慘烈的顏色,浸染了香香肩頭的大片衣衫。只因琳兒一直爲了楊樂天時悲時喜,竟然把受傷的妹妹忘在了門外。
“香香!”琳兒愧疚萬分地衝上去,遙向微生霧道:“微生大哥,香香她爲我受了傷,我帶她前來龜谷,緣是向你求醫的。”
“受傷了?誰?”微生霧驚覺起身,琳兒好像對他說了什麼?他一個健步衝過來,緊張地扯住琳兒,愣頭愣腦地問:“琳兒,你沒事兒吧?”
“微生大哥,你……”琳兒蹙眉,望向臂上那雙肉嫩白皙的厚掌。
“呃……”微生霧尷尬地鬆開,“琳兒,你傷到哪裡了?”醫仙出人意料的舉止,立時引來屋內幾人的側目相視。
琳兒搖頭:“我沒事,受傷的是我妹妹———香香。”
微生霧這才瞥向地上的女子,不禁低頭自艾。慚愧慚愧,地上都積了一灘血了,他卻剛剛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