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復的病房裡,吳陰天盯着牆上高懸的液晶電視,早失去初來這個世界時對匣子裡會動人物的好奇,他只是呆滯地看着那閃閃爍爍的屏幕,看着人物在不同場景中變幻穿梭。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他卻是什麼也看不進去。這時,他眼珠一轉,成功地讓燕燕推他到窗邊,無聊地看向外面,而他在輪椅上這一坐,就又虛耗了兩個小時的光陰。
還是什麼也做不了,完全要依賴別人的手腳苟延殘喘,這具身體和半年前他醒來那日毫無差別,非但手指不能動,翻身都要別人幫忙,甚至是上廁所也要通過管子和別人的協助。他徹底被束縛在這具軀殼裡了,偏偏頭腦意識清晰得很,可正是這份清晰的自我認知,逼得他幾近了崩潰的邊緣。
吳陰天一個人楞楞的坐在窗口,漠然地注視着樓下開闊的花園,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白癡、廢人、智障……兩個小時內,他用上了所有所知的古代的、現代的詞彙,默默把自己在心裡罵了個遍。
然而,當風兒捲起紗制的窗簾吹上臉頰的時候,他還是毫無感覺。正當有些絕望的時候,他想起燕燕怎麼說有事就一去不回,狠狠在心裡咒罵了一句,他又想起等陽光的影子移到北牆下第三棵松樹的樹梢時,那個漂亮的護士就會來給他輸液,不禁暗暗興奮。
陽光走過第二棵松樹了,他甚至期盼着馬上就可以聽到身後的門響,那個護士用溫柔的雙手扶上他的輪椅。有些按捺不住了,吳陰天的心口開始砰砰亂撞,因爲那個護士長得像極了他曾經喜歡過的一個女人。
沒錯,他到了這個世界有了大把的時間靜思過去,才反應過來他是愛過一個女人的,只是當時根本不懂愛情,也沒有這個心思。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妹妹吳雨燕,從小一起和他在吳家長大的妹妹。這麼多年了,他自己都沒有看清過自己,原來他心裡是裝着一個真心喜歡的人。他這才明白,爲什麼總是看那個江武興不順眼,原來……
想到這裡,吳陰天下意識地想抽動了一下脣邊的肌肉,他想笑,想苦笑、想大笑,可是那條肌肉根本如一條僵死的冬蟲,分毫不動。於是,他只能在心裡笑了。
而此時,陽光終於到達了第三棵松樹,他卻連笑的心情也沒有了。因爲恐懼,那個笑容已經在心裡僵住,就像他那張不會動的麪皮一樣。
楊樂天!
透過明亮的玻璃,吳陰天看到了花園裡那個只在噩夢中出現的人——是他,又是他!他居然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
那一雙深邃的曈孔出現在陽光下,在撞上一雙詭眸後,楊樂天定了一刻,隨即走着吳陰天所在的三號樓而來。
看見楊樂天那沉穩有力的步伐,吳陰天就像看見了索命的黑白無常一樣,驚恐地放大了曈仁。而後,在他聽到一聲屋門的悶響後,幾乎要從輪椅上一頭栽下來,即使他辦不到。
“今天感覺怎麼樣?”身後傳來護士小姐的甜美嗓音。
吳陰天不能說話,只有眼皮會動,每當護士這樣問他,他通常會向護士眨眨眼睛,代表很好。但是今天他沒有眨眼睛,而是盯着轉到他面前護士努力把眼睛睜大,急切想表達即將而來的危險。
“怎麼了你?”護士和煦地微笑着,並不是很在意吳陰天的回饋,整理完手上的器械,就隨意把輪椅轉了方向,推到牀邊,又問:“你累不累,今天是想在輪椅上輸還是想躺牀上去輸?”
吳陰天無法答話,兩隻瞳仁在眼眶內急得滴溜溜亂轉,就像是一個包裹在果殼內的堅果仁。
“怎麼了,這是?”護士看到不禁覺得好笑,微笑着問。
“砰!”
那護士話音剛落,房間的門忽然從外面被推開,走進來一個英俊的男人。
擡頭一望,年輕的小護士怔了怔,猛然看到這樣帥氣的男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旋即手下一慌,本向着吳陰天手背血管上扎去的針頭,堪堪刺偏,直接捅到病人的拇指上。
啊!——吳陰天在心底驚叫了一聲,他不是因拇指被穿而呼痛,而是看見面前的男人驟然繃緊了神經。
“你是?”心如鹿撞的護士小姐問。
楊樂天微笑,隨口道:“我是他的表哥,過來看看他。”他幾步走到沙發前,坐下,慵懶地靠上皮質的沙發背,“我表弟近來的情況好麼,情況可有改善?”
“哦,他最近就是老樣子,只有眼珠能動動,植物人能醒來就不錯了。”爲了掩飾剛纔的失態,護士故意提高了聲音,邊用手掌半遮着,偷偷拔出了那根插錯了的針頭,生怕被這個表哥看見會遭到什麼異議。
只是她沒有想到,有異議的只會是那個精神惶恐的病人,而這個病人此刻又哪裡顧得上提出異議?吳陰天直視着坐在沙發上的人,面色陰鬱。他剛纔真的很怕楊樂天,可是一旦真正對峙上了,他還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大不了一死,反正他現在這樣活着也毫無價值。他這樣壓抑着自己心底那些恐懼的種子,不讓它們如干柴似地燃燒起來。
楊樂天神色冷定,一面把玩着手邊茶几上的一隻茶杯,一面看着那個護士熟練的給吳陰天掛上一瓶透明的液體,轉身離去。
“怎麼樣?現在屋子裡就剩你和我了。”楊樂天站起了身,走到吳陰天面前,毫不客氣地將插在他手背上的針頭拔了出來。
你要幹嘛?——吳陰天一驚,挑眼看向那個如老虎般危險的人。
輕淺一笑,楊樂天突然手腕一轉,將那滴着液珠的針頭刺向他的咽喉,又驀地頓住,若有深意地看他。
怎麼,他要殺我?——吳陰天黑瞳驟縮,剛纔壓抑在心底的恐懼火苗瞬間蔓延開來——不!我體內的龍心蠱呢,都在哪裡?怎麼還不發揮作用,難道我今日就這麼死在他手上?我不甘心……不甘心!這不公平,我現在根本沒有反抗能力,不公平,絕對是不公平!
他將視線移向門口,期盼着那裡會有人馬上推門而入,發現他們,救他一命——對,燕燕,燕燕不是該回來了麼,怎麼還沒回來?
“你盯着門口也沒用,你的妹妹暫時不會回來。剛纔我路過走廊的時候,看見她推着一輛載着個婦人的平車進了搶救室,恐怕一時半刻是顧不上你了。”楊樂天一眼看穿了吳陰天的心思,便順手打翻了他的希望。
不,難道是“娘”病了?!這老不死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這個時候病了,真是天殺的!——詭眸閃了兩閃,吳陰天咒罵完,又惡狠狠地瞪向楊樂天,彷彿在說:沒有人來,你也不敢殺我,在這裡殺人可是犯法的,你楊樂天一樣要償命!
楊樂天冷笑一聲,只讓那根又尖又細的針頭帶來一些威脅後便停下來,從那脖頸下的動脈移開,隨手丟棄。“我不在這裡殺你,不是因爲我不敢,而是因爲我要帶你回去,對着那些你害死的人磕過頭後,再殺你!”
這話令吳陰天安心,至少他現在不用經歷可怕的死亡,而下一刻,他看到了楊樂天手裡的東西,又驀然間高興起來。
——那不是永世劍麼,果然還在他手裡,有了那把劍就可以回去了,那麼我就能動了!哈哈,太好了,我再也不用束縛在這個軀殼裡了,而且還擁有天下第一的武功。哼哼,楊樂天,你的如意算盤似乎是打錯了吧?怎麼不動動你的豬腦子,回去之後,你楊樂天還是我的對手麼?讓我磕頭?我就讓你去吃屎!
“你似乎高興的太早了。”楊樂天看出了吳陰天眼睛裡的笑意,摩挲了一下劍柄,“我帶你一起回去,只是想利用你的力量,開啓這把仙劍。”
吳陰天眨了眨眼睛,“利用”這個詞在他心裡無限放大,這兩個字眼對於他來說並不陌生,這更是他常玩的把戲。他想,只要能回去,還指不定是誰利用了誰。於是,譏笑和諷刺從那雙詭眸中漫溢出來。
然而,正如楊樂天所說,吳陰天的確是高興得太早了,因爲楊樂天的話還沒有講完。病房中,那個千年之前的俠客繼續說着——
“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是一定要回去,而你——”楊樂天語聲一頓,猛然抓起吳陰天的手,與自己的拇指同時按在劍柄上的紅鈕上,說完了最後兩個字:“——留下。”兩字言畢,萬道白光將他二人籠罩。卻在此時,楊樂天猛一擡腿,一腳踹上了吳陰天柔軟的肚腹。
“哐啷啷——”
這一腳力度着實勁猛,吳陰天倏地連人帶椅地飛了出去,轟然撞上了三米遠外的白牆。由於慣性,他的身體從輪椅上反彈起來,又重重地摔落在地。
在冰冷的瓷磚地上驚得睜大了眼睛,吳陰天看着一團銀色的光影在楊樂天的周身縈繞,宛如火樹銀花,而他卻已不在那奇異的光中。
“吳陰天,我祝你在此長命百歲。”
輕蔑的冷笑自那團白影中傳出,並在半分鐘內消失殆盡。當然,隨着那些奇異光芒消失的,還有楊樂天和那把可以穿越時空的永世劍。
沒有永世劍,就沒有再回去的可能!
吳陰天急促地喘着氣,感覺吸進去的空氣都不能進入肺部,憋得難受。他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光的幻影,好想伸手去抓,而他卻連舉起手臂的動作都辦不到。他的身體就像是一塊頑石,要讓頑石點頭,何其難也?
正在此時,一張紙如鵝毛般地從消逝的光影中飄了出來,幽幽蕩蕩地落在了地上。
吳陰天注意到了那張紙,目光隨即在紙上一掃,可憐他一口氣還沒倒上來,便陷入了更深的絕望中——不!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爲什麼,楊樂天你爲什麼不乾脆一劍殺了我?我不想活下去了,不想……
這次是徹底的絕望,心裡的嘶嚎是那樣的無力。他就像是掉入了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裡,一直在不斷尖叫,聲嘶力竭,卻無人聽到,更無人伸出一隻援手將他拉上來。
他怕死,怕死的要命,可他更不想這樣生存下去,被如鋼盔似的軀殼永遠束縛着靈魂。可被這樣的軀殼束縛着,他卻連自殺也辦不到。面前的一紙診斷證明,就像是一封無期徒刑的判決書,宣告了他悲哀的餘生——他全身的肌肉已經出現了大面積的不可逆的萎縮,不會再有任何康復的希望。
是的,吳陰天將永遠被束縛在這具僵死的軀殼中,直至自然死亡。
“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是他作惡的報應。唉,不過他也是個可憐的人吶……”很久以後,在另一個世界,楊樂天與飛鳥在樹下對弈,略帶惋惜地棄掉了手中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