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是飛鳥!
“你回來了,你終是回來了!”落花滿心喜悅地擡頭,眼中看見的居然真是他的情郎。月光下,硬挺的五官從黑暗中深刻地浮凸出來,那的確是一張親切的面龐。
“嗯,我回來了,落花。”飛鳥用力地點頭回應,又扭頭看向身邊的少女,輕道:“紫瑤,你先在這裡等一下,我和她有些話要單獨說。”
“哼,大壞蛋。”月紫瑤一嘟嘴,又聳了聳肩膀,“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們先談吧,我在這裡欣賞月色也不錯。”
“嗯。”飛鳥看見月紫瑤興奮地看着天上高懸的明月,欣慰地點了一下頭,旋即從窗口直接翻進屋中,回手“吱”地一聲合上了窗櫺。
“怎麼也不點蠟?”
關上窗櫺,飛鳥才發現屋內一片黑漆。他微笑着,徑自走過去將桌上的長燭點燃。燭火一照,立刻驅散了黑暗。同時,桌上的匕首也反射出了駭人的紅光,只不過,飛鳥並沒有在意那東西。因爲此刻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比仔細端詳一下情人更加重要的了。
然而,待飛鳥轉過身,看清了一襲素衣的落花,卻怔怔失了神:“落花,你……”
面前的女人一身素裙淨如白雪,潑墨般的青絲用一支金釵高高挽起。那髮釵金燦燦的顏色正映上女人頸中一顆圓鼓鼓的金珠,相映成輝。但這些閃閃的金光,卻將她那蒼白的容顏映出了鐵鏽的顏色,看上去更加憔悴。
“飛鳥。”落花踉蹌着撲過來,晃着搖搖欲墜的身子跌倒在飛鳥的臂彎上。
“你這是怎麼了?”飛鳥抱住那軟綿綿的身子,卻發現這具身軀明顯比原先輕了許多,這一抱竟似抱住了一團柳絮,他心頭登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緊張地問:“落花,你在這裡明明是在爲別人療傷,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了?”
落花卻不答他的話,只靠着情人溫暖的肩頭,自顧自地問着:“飛鳥,你爲什麼一直都不回來,爲什麼讓我在這裡等了這麼久?爲什麼……”她開始又哭又笑,繼續說給自己聽,“不過你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還來得及,來得及。”
“我不回來,是因爲要爲大哥守孝。我在縹緲峰中守到尾七,才帶着紫瑤姑娘出來,誰知……”飛鳥深吸了一口氣,本想解釋完,可這心頭忽的生出了一陣酸,便說不下去了。於是,他抱緊了懷中軟軟的身子,嘆氣:“算了,都過去了。落花,我既然都回來了,你就不要哭了,應該高高興興的纔對。”
說到此,飛鳥聽懷中的嗚咽聲依然不止,便單手掬起落花的下頜,低頭溫柔地道:“不哭了,我可是打算回來和你高高興興地過完後半輩子呢,怎麼能一直哭呢?”
“後半輩子……”落花喃喃重複了一遍,溫暖的話語宛如一把殺人的刀割痛了她的心,痛得她連淚水也哭不出。此刻,她迎上飛鳥曖昧的目光,認真地道:“飛鳥,我不哭了,我還要擦亮眼睛,把你的模樣好好記在心裡。”
“好。”飛鳥輕輕颳了一下落花秀麗的鼻樑,寵溺地道:“我要你記一輩子、看一輩子,我……我更要愛你一輩子。”
“呵,你還真是肉麻呢,比妓院裡那些恩客說得還要肉麻。不過,要是那樣就真的太好了。”落花含着笑,輕輕搖頭,“但我不止要你愛我一輩子,我還要下一世,還有下下一世。”
飛鳥輕笑:“哈,人家都說女人最貪心,果然是啊。”
“當然,我落花要永生永世、每個輪迴都要和你在一起。但是對不起,今世我——”落花說到一半,悄然抓住了桌上準備好的匕首,驀地刺向自己的心間,“——不能陪你了,原諒我。”她憋着一口氣說完了這話,眸中頓時失去光彩。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飛鳥眼前一花,甚至連發生了什麼都沒有過來,臉色已然蒼白下去。白,全部是白,空白的大腦不能思考。飛鳥震驚地看着懷中的情人,看着血一點點浸染了雪白的衣裙,看着那慘亮的白刃深入了火熱的胸膛。
這個剎那,飛鳥完全的呆了。甜膩的話語猶在耳畔,而最後那句乞求原諒的聲音也像大錘一樣擊碎了他的腦殼,砸爛了他們剛剛一起勾勒出的幸福美好。
“你在做什麼,落花?”半天,飛鳥才全身顫抖着問了一句,依然不確定着什麼。
“飛鳥,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我做了那麼多傷害你的事,你卻完全不計較、還依然愛我,我如今這樣做是對不起你。”落花吐出了一口血沫。雖然她在盡力控制着情緒,可眼角的淚水還是不爭氣地淌落。
“你是很對不起我,你這樣不愛惜生命……落花,你不要死,我已經失去了大哥,不能再失去你!”飛鳥的淚抖落在情人的面頰上,與那涓涓流淌的離人淚相溶。“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自殺,這是爲什麼?你是不是嫌棄我、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當然不是,我一直都在這裡等你啊。只不過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個晚上了,老天還讓我見到了你,真好。”落花泯了泯脣,忽然將手握在刀柄上,咬了咬牙,用力。
“你在做什麼!住手!”飛鳥目不可信地看着落花的手撼動了匕首,血從她胸口洶涌流出,而那隻握刀的玉手卻軟了下去。
落花痛極地擰着眉頭,虛弱地道:“飛鳥,飛鳥,我求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在,我在,你別再做傻事了。你要我做什麼?”飛鳥緊緊握住落花冰冷的右手,想給的溫暖卻傳不過去,那隻手依舊冷得像塊冰。
“求你先答應我。”落花抖動着嘴脣,說得艱難。
“好,好,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飛鳥心痛地滿口應着,“總之,你別在動了,讓我想想,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拔出匕首爲你快速止血。”
“別……別白費力氣了,沒用的,那匕首插得深,即使你拔出來了,我也是個死人了。”落花無力地擡起眼睛,“我只求你,幫我將這顆心剜出來,然後給夜裡歡服下,根治他體內的毒……”
“你說什麼?”明顯愣住,飛鳥脫口問。
“飛鳥。”落花握上飛鳥的手,微弱地提醒:“你剛纔答應我了。”
在飛鳥的腦中,一道閃電過後,緊跟着是一個炸雷,那刺目的白光和震耳的雷動無一不發人深省。他驚愕地看着坦然面對死亡的情人,將手從落花的五指間抽出,恍悟:“原來你把自己搞成這樣,就是爲了取心給那個冰人療毒?”
“對。”落花動了動手指,望着飛鳥的那張臉,眼神開始渙散,“我每天都會在日落時分喝下一碗藥,那是一碗毒藥,會令我心口作痛,又是一碗止疼藥,讓那痛停止下來。只是我體內的毒會一日日地加深,最終練成一顆無與倫比的毒心。呵,今日你來了,而那藥業已是最後一劑。我的毒心已成,你只需將它剜出來便是。”
“不要……不用!”飛鳥搖頭,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什麼,“大哥不是說把幻魄珠留給你們了麼?對,用幻魄珠,那顆靈珠一定可以救夜裡歡!”
“沒用的,幻魄珠我試過了,沒用的……”落花的聲音有些飄忽,緩了一口氣才道:“世間唯有這毒心可解夜裡歡那深入體內的寒毒。”
“不可能,這不可能!”飛鳥的語聲跟着手臂一同顫抖。他雖然知道這話是從天下間第一毒手嘴裡吐出來,定是毋庸置疑的,卻仍是倔強着不願相信。然而,那完全出於感性的堅持很快崩塌,他忍不住想要知道答案:“落花,爲什麼?那個男人值得你爲他犧牲麼?告訴我,你這樣做到底是爲了什麼?”
“爲了,爲了,還他……還他在天神教中對我的照顧。呵,我落花做了一輩子的毒女人,沒做過什麼好事,只是傻了一輩子在堅持自己的執着——報恩,報了吳陰天的養育之恩,又報了夜裡歡的知遇之恩。當然,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還是你,飛鳥……”
“不,落花,你沒有對不起我,我都不在乎,都不計較了!我只求你能活下來,哪怕是就這麼躺着,讓我這樣照顧你一輩子我也願意。”
落花點點頭,將手從飛鳥的手上移開,深入袖中,費力着掏出了一隻青玉的鐲子,“這個還給你吧,可惜碎了。”
飛鳥淚眼朦朧地擡頭,看着那隻重新用金箍修好的鐲子和鐲子上不連接的青玉流光,竟是有些癡了,那是他們兩個人的定情之物,是飛鳥唯一送給落花的東西。
“怎麼就碎了?”
“是啊,我們註定今生有緣無分,所以你不要太難過了,我想……我這輩子還是比較適合金子的。”落花含淚帶笑,將鐲子送到飛鳥手裡,那五指又繞過胸間的匕首,移到頸下的金珍珠上,握緊。她滿眼渴望地看他,用了最後的一絲力氣開口:“只求你……幫我完成最後的心願。”
“我……”飛鳥瞥了一眼那匕首,閉上了眼睛,沉重而緩慢地點了一下頭。他再一睜眼時,卻見落花那張蒼白的臉已完全被死亡的陰影籠罩了,他的女人安靜地躺在他的懷中,微微勾着嘴角,心滿意足地垂下了眼皮。
“不,不……不!”飛鳥感覺一下子頭暈目眩,天崩地裂。身下的大地在顫抖,頭上的屋頂快要崩塌,他將和愛人的身體一起被悲慟埋葬。
他抓緊懷中的女人,彷彿感覺陷入了一個漩渦,四周都是張牙舞爪的火焰,灼破他的衣衫,灼得他滿身傷痕。然而,他卻沒有動,只在漩渦中艱難地喘息着,喘着烈風中施捨過來的熱氣,緊緊摟着懷中的女人。那個女人是他的唯一,他此生此世的摯愛,儘管他們彼此真正相濡以沫的日子屈指可數……
飛鳥費力地將一口氣吸進身體,又絕望地呼出,那口氣息便在紅彤彤的燭光中攀升,宛如在冷氣中蒸騰,漸漸淡去。曾經爲了她,他自殘一臂,放下了劍;曾經爲了她悔婚,他自爆功力,破碎了靈魂;曾經爲了讓她走,他甘願喝下毒藥去逃避內心真實的愛;曾經爲了她能活命,他背棄了自己畢生的堅持,在邪派做着傷天害理的勾當。還有很多的曾經,一些以他飛鳥的本性絕不可能做出的事情,都爲她打破了……
他爲了她,已然沉淪。
飛鳥輕輕撫摸着那張風華絕代的容顏,目光突然變得柔和起來:落花,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願護你萬世。你若化作一縷輕煙,我便化作一朵浮雲,爲你遮風擋雨。呵,你真傻啊,這輩子何言誰虧欠了誰呢,只要兩顆心從來沒有分開過,那麼無論什麼恩怨糾葛,無論身處何處,甚至是陰陽相隔,都不再重要了吧。落花,我們的兩顆心永生永世也絕不分開,絕不!
絕不分開……
心裡那個強烈的聲音衝到最後,便驟然低了下去。他這一輩子所能流的淚,恐怕都在這一刻哭幹了,他真的覺得眼睛裡很乾很澀,那股酸酸澀澀的痛憋在心裡卻哭不出來。落花和他定了互付真心的承諾,可是爲什麼他的女人要將一顆熱忱的心送給別的男人,他想不通。他並不是在吃醋,他還清醒地明白落花是爲了救人,但是在他心底崛起了說不出的感覺,莫可名狀。
“啊——”
彷彿想把憋在心裡的東西全部都吼出來,飛鳥向着空中發了一聲吶喊,那聲音直穿透房頂地下,震天震地。
假如天地間,有一種感情叫做愛,那麼他們兩個人便經歷了最爲慘烈的愛情。也許這愛情是老天對這毒女人作惡的懲罰,然而,在這份愛裡,受傷最深的卻是那個心地善良的人。人們常說,善良的人往往最好欺負的,是的,落花正是一遍一遍地在飛鳥的心尖上揮舞着鞭子,直到將她的情人傷得鮮血淋漓,臨死還不肯罷休地添上了一鞭。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凝滯的空氣被打破,門外跌進來一個冒冒失失的影子。月紫瑤聞到那淒厲的吼叫跑了進來,慌忙間看見那個剛纔還好端端立着的女人渾身是血,顯然已經氣絕,不禁嚇得尖叫了一聲,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然而,當她看到飛鳥接下來的動作時,卻駭得叫不出來,連雙腿都陡然軟了,“噗通”一聲,癱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