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蓮房一直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弟妹的天真與善良,這世上的醜惡與陰謀,她都不想他們看到或知道,更不希望他們也置身其中。可隨着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她身陷越來越複雜的局勢中,她才明白,如果想要真正保護好他們,並不是永遠不讓他們知曉,而是在他們知曉的同時,讓他們有足以自保的本事。
所以她開始有目的性地將自己所做的事情一一告訴賀茉回與賀蘭潛,好在兩個孩子雖然都很驚訝,卻也懂事得很,紛紛要求要幫她分擔。賀蓮房可沒想着要他們都衝到最前頭去,尤其是賀蘭潛之前受的傷還沒好利索,無論如何,她都捨不得他輕易起身走動。賀蘭潛這陣子都快要被悶得發黴了,成日躺在牀上無所事事,賀蓮房還專門派了人看着他,只要他有下牀的意圖,她就是再忙,也會在極短的時間裡出現在他面前。賀蘭潛一瞧見自家大姐不笑,整個人立馬慫了,賀蓮房說一他不敢說二,她叫往東他就不敢朝西。
因此,對於二姐能夠參與到大姐所做的事情中去,賀蘭潛表示非常的羨慕嫉妒恨。可惜目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喝藥好好吃飯,早早把身體給養好,然後更加刻苦的練功學習,早晚有一天,要把那個將他打成這樣的聶四給打趴下!
他有這個自信!
賀蘭潛充滿鬥志與信心,這自然是賀蓮房樂觀其成的。青王也覺得賀蘭潛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志向很不簡單,徵求了賀勵的同意後,便每日都會來平原公主府教導,有了他的指點,賀蘭潛更是突飛猛進。青王在他心底的地位也呈直線上升,在賀蘭潛心裡,世上最聰明的人是他家大姐,長得美麗,腦子又好使,好像不管什麼事都能做到,無所不能。可當他與青王接觸過後,才發現,原來世上還有能跟大姐不相上下的人。可仔細想想,大姐尚未及笄,青王卻都能做他們的爹了,所以若是大姐跟青王一般年紀,肯定比青王還要厲害。
……如果青王知道他每天悉心教導的小舅子腦子裡都在想什麼的話,他一定會吐血,然後分外後悔自己的用心。
賀蓮房讓賀茉回去做的事很簡單。
除了她,沒有人知道上官氏的下落。此人是死是活,誰都不知道。
賀茉回在得知上官氏在自家大姐掌控下時,很是驚訝,不明白大姐爲何要留着這個蛇蠍毒婦。但轉念一想,讓上官氏活着,眼睜睜看着她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與之擦肩而過,終其一生都無法如願,只能拖着一雙斷腿躺在牀上……這該是件多麼大快人心的事情呀!大姐讓她去轉告上官氏,賀紅妝與賀綠意之間的事情,賀茉回又是興奮又是快活,終於也輪到她站在上官氏面前冷嘲熱諷了!
瞧,這風水輪流轉,皇帝輪流做,誰知今年是誰家呢?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躺在牀上的上官氏迅速擡起頭看過去,她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很久了,每天只有人來給她送飯,其餘時間她連個活人都看不到。上官氏也曾想着逃出去,可每每她翻下牀,還沒來得及爬出院子,便會有人出現在她面前,鋒利的劍刃告訴她,要麼留下來,要麼死。上官氏怕死,所以自然選擇乖乖被囚禁。但看守她的人不會與她有任何語言上的交流,也決不會出手碰她。所以她還需要自己爬回牀上,已經徹底壞死的雙腿哪裡撐得住這樣的折騰,每次都累得滿頭大汗。久而久之,上官氏吃足了苦頭,也就死了逃走的心。賀蓮房如今是深受太后喜愛的平原公主,權勢滔天手眼通天,哪裡是她能夠抗衡得了的呢?
其實被關在這裡也挺好的,至少沒有性命之憂,每日還有人來送飯,衣食無缺。只是長時間見不到人氣,白天黑夜都只有自己一人,時間久了,上官氏難免會感到害怕。她甚至開始期盼賀蓮房多多來看她,哪怕是對着說上兩句話,也好過現在這樣荒涼。可惜自從她被帶來這院子後,賀蓮房就只來過一次,迄今沒有再來過。還有就是兩個女兒的下落,當日被趕出大學士府,當天她就被賀蓮房抓了過來,也不知紅妝綠意現在怎麼樣了。任憑上官氏再心狠手辣,賀紅妝賀綠意都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她怎麼能不想、怎麼能不疼呢?
可她被關在這兒,又如何去找?
如今聽得門響,上官氏心底一顫,擡頭望見是賀茉回,先是呆了一下,隨即語氣兇狠地問道:“是你!你來做什麼!賀蓮房竟然捨得讓你來見我?!”那小賤人對她的兩個弟妹疼之入骨,對自己更是避如蛇蠍,今兒個居然會讓賀茉回在這裡出現?
賀茉回也沒想到會看見上官氏這樣一副模樣。在她的記憶中,上官氏是美貌且神采飛揚的,無論何時,她都打扮的花枝招展,臉上的表情和眼神永遠都是那樣自負和高傲,雖然後來她會做出僞善的面孔,但在賀茉迴心中,真正的上官氏永遠都是光鮮亮麗且自負不已的。可誰能想到,昔日掌管大學士府大權,深受老夫人喜愛的上官氏,竟會落得這般田地!
頭髮散亂,不知多久沒有仔細梳過了,原本烏黑油亮的頭髮變得乾枯發黃,整個人的氣色都難看了許多,更別提那一雙曾經白如玉的手,如今竟然粗糙不已,指甲縫裡滿是髒污!
她身上也不知多久沒有洗過了,隔得老遠,都聞得到一股異味。
賀蓮房將上官氏關在這裡,除了每日定時派人送飯和有專人看守以外,對上官氏完全採取放養的態度。而上官氏雙腿盡斷是個廢人,很多常人能做的事情她都做不到,比如說給自己穿衣服,給自己梳洗打扮——賀蓮房也沒那閒心特意爲仇人準備胭脂水粉,還能想起來,給她口吃的,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所以如果不是上官氏的口氣還是那樣囂張自大,賀茉回還真不敢相信面前這個披頭散髮的瘋婆子,會是以前那個對他們笑得一臉慈祥裝模作樣的上官氏。
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好整以暇地問道:“上官姑娘這是怎麼了,害得我險些沒認出來,如此看來,上官姑娘過得很是狼狽呀,難道我大姐都沒讓上官姑娘沐浴淨身麼?”
不給胭脂水粉,這洗澡水總是有的,廚房裡有水有柴有火,可惜上官氏不會,難道賀蓮房還要專門派個下人來服侍她不成?想那麼多美事!
上官氏面上一紅,她到底是翰林府的千金,雖然害人不少,手段毒辣,但最基本的羞恥心還是有的。看到賀茉回一身華服美豔妖嬈,自己卻狼狽不堪不能入目,心裡又是不甘又是嫉妒,還有自卑。很多年前,她面對藍氏的時候,就充滿了這樣的心情。嫉妒、怨恨、不甘心。憑什麼藍氏比她生得美貌,比她家世顯赫,還能輕而易舉的奪走她看上的夫婿?憑什麼自己樣樣不如對方?
這樣的心情,自從進了大學士府後,時隔多年,上官氏終於又重新嚐了一次。她咬咬牙,冷冷地盯着賀茉回,似乎試圖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二小姐大駕光臨,難道就是爲了來嘲笑我的?”
“那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與上官姑娘多日未見,心裡頭有些思念罷了。”賀茉回露出快意的笑容,她毫不掩飾對上官氏的厭惡,以及對其此刻處境的鄙夷。“我也是一番好心,知道上官姑娘被囚於此,心中定然十分惦念紅妝綠意這兩個女兒,所以專程來給上官姑娘報個信,也好讓姑娘知道這二位小姐都發生了什麼事。”
被賀茉回這麼一說,上官氏心底頓時有不好的預感。她覺得這決不會是什麼好事,否則賀茉回怎會笑得如此奇怪,還假惺惺地說給她報信呢?於是她立刻謹慎警惕地盯着對方,聲音冷淡,似乎這樣就能抗拒對方即將出口的話:“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不會相信你說的!”
賀茉回纔不管她相不相信呢!眼下上官氏的處境,不管她說什麼,上官氏就算再死鴨子嘴硬,內心深處也還是會相信的。“上官姑娘愛信不信,反正我今兒只是難得發發善心,既然上官姑娘不想聽,那我走好了。”說完轉身就走,毫不留戀。本來嘛,上官氏知不知道對她的意義都不大,看到上官氏這番悽慘模樣,賀茉回對刺激上官氏已經沒什麼興趣了。這個女人都淪落成這樣了,她再跟她一般見識,豈不是顯得自己很沒身份?
上官氏一看賀茉回真的要走,頓時急了:“你給我站住!”
賀茉回依言站定,扭頭看她:“怎麼,上官姑娘改變主意,要聽我的‘謊言’了?”
上官氏咬牙:“你且說來,聽聽也無妨。”
她這故作鎮定的樣子讓賀茉回忍不住想笑:“賀紅妝被判處秋後問斬。”
有那麼一瞬間,上官氏以爲是自己聽錯了,真的!她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否則……怎麼會聽見賀茉回說,她的紅妝被判處秋後問斬?!“你胡說!你撒謊!我纔不會信你的鬼話連篇!”她連連否認,彷彿這樣就能說服自己這真的只是賀茉回的謊言,賀茉回只是想刺激她,看她崩潰,抓狂,絕望,嚎叫,她不會上當的……她不會上當的!絕對不會!
賀茉回攤攤手:“你信不信,我可不在意。不過到時候,上官翰林會不會去給賀紅妝收屍?”
上官氏尖叫一聲,想撲過來打她,賀茉回笑吟吟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狼狽的從牀上翻滾下來,摔在地上,然後帶着銀鈴般的笑聲轉身離去,將這個爆炸性的大消息徹底交給上官氏,讓她一個人慢慢回味。
得知最親的人身陷囹圄,死到臨頭,自己卻無能爲力,只能旁觀的感覺,不好受吧?
這就是賀蓮房要上官氏得知此事的目的,至於賀紅妝是爲何殺人,又與賀綠意換了身份等等等等……這些賀蓮房就沒打算告訴上官氏了,只消讓其知道她那美麗有出息的女兒馬上就要死掉一個,就夠了。
從院子裡出來後,賀茉回難得心情大好,馬車放慢了步子,剛好街上人多,便慢吞吞地走着,賀茉回有時候會好奇地單指挑開車簾往外眺望。燕涼城極其繁華,每日街上都擠滿了小販,人人都在爲生計奔波忙碌,處處生機勃勃,人聲鼎沸,有小孩子抓着一串糖葫蘆意猶未盡的啃着,有賣餛飩的大娘支着幾張小桌子,坐在那兒專心的揉麪團,還有賣胭脂水粉的小販,正在跟攤子前頭的大姑娘搭訕,想着法兒的要大姑娘小媳婦兒們多買幾盒……
他們賺的銅板都不多,甚至還沒有她一次賞賜下人的多,但他們過得都很快樂,繁忙,但也單純,認真。賀茉回有點羨慕這樣的生活,但她這樣家世的人,從出生起便擁有旁人沒有的東西,享受百姓幾輩子都沒享受過的榮華富貴,以此爲代價,她們就必須活得很累很累,勾心鬥角,你爭我奪,爲了權勢地位,金銀財富,六親不認,滿手鮮血。
今兒是怎麼了,她竟突然多愁善感起來。賀茉回低下頭,自嘲的笑了笑,天璇今日奉賀蓮房之命保護二小姐的安全,見她突然有點消沉,不由得擔憂問道:“二小姐,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賀茉回連忙搖頭:“不是的,我只是突然走神而已。”
天璇素來沉默寡言,能主動開口關心,已經是很難得的了。見賀茉回不像說謊,整個人也真的沒事,天璇這才放下心來。公主將二小姐的安危交給自己,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她便是拿命還都不夠。
因爲與天璇並不熟稔,所以兩人坐在馬車裡也都沒怎麼答話。過了會兒,還是賀茉回打破了這片沉靜:“天璇,你……是不是青王爺的人哪?”
天璇猶豫了下,才答道:“以前是的,現在是公主的。”她和搖光、玉衡三人,已經徹底歸入公主麾下,隸屬玄衣衛,不再是青衣衛,所以現在她真正的主子是公主,而非王爺。
對於這個,天璇毫無壓力,反正最後這兩位主子是要在一起的,她效忠誰不都一樣麼!
天璇是絕對不會承認,短短一年的時間裡,賀蓮房在她心裡的地位已經趕上英明神武的王爺了。
賀茉回抿嘴,問:“你說……王爺他對我大姐,是真心的麼?”
天璇皺眉:“自然是的,王爺一言九鼎,說喜歡公主,那就是喜歡公主。”決不會有二心或是改變,因爲那是青王呀!一諾千金,決不食言的青王。
“可是……就算他是真心的,他的年紀也太大了呀!”賀茉回還是糾結這個。“他比我大姐都快大了二十歲!”
“沒有那麼大吧?”天璇反問。“頂多也就是十四五歲。”
“這還算少嗎?”賀茉回不可思議地低呼。“要知道,有些男子十四五歲的時候,都有了孩子呀!說句不好聽的,王爺真的都能做我們姐弟三人的爹了!”
天璇清了清嗓子,說:“可惜他不想做你們的爹,他只想當你們的姐夫……”
賀茉回:“……”
“不過,我覺得王爺跟公主兩人之間,年齡不是問題。”天璇搖頭,“難道二小姐就只因爲年紀問題,便不同意王爺跟公主在一起麼?”天璇在心底默默地給青王點了一根蠟,她看得出來,二小姐跟大少爺在公主心中的位置都非常重要,若是他們二人反對……恐怕王爺還真別想抱得美人歸。
“不是問題嗎?”賀茉回疑惑。“我至今也無法想象,王爺跟大姐在一起的情景。”
天璇眨眨眼,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或是解釋,或許在世人眼中,年紀當真是不可逾越的溝渠吧!
說話間,已經回到了平原公主府。賀茉回在天璇的伺候下下了馬車,便朝賀蓮房的院子裡奔去,天璇跟在她後頭,不住地要她慢一些不要摔着。
兩人剛一腳踏進圓形拱門,賀茉回穿過小走廊,正要喊“大姐”,卻突然停了下來,隔得老遠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天璇跟在她後頭剛跑過來,見她一副出神的樣子,也伸頭去看,當下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誰來告訴她,那個握着公主纖纖素手笑得一臉溫柔的男人,真的是那個鐵血冷厲,身先士卒的王爺嗎?
青王正握着心上人的小手一訴衷情,這些天他都在忙,反而沒什麼時間來看她。今兒個好不容易從皇兄那兒告了假,以探望賀蘭潛的名義進了公主府。
賀蓮房被他握着手,一直怕被人瞧見,所以也一直在掙扎。可他把她握得很緊,不管她再怎麼掙扎也紋絲不動。半晌,賀蓮房低低地說:“你說過,會謹慎禮數的。”
青王回以無辜的表情:“難道我沒有麼?”
賀蓮房舉起兩人交握的手,露出嗔怪之色,那表情分明在問:都這樣了,你說有沒有?青王發出低沉的笑聲,忍不住將她朝懷裡帶,她纖細的身子十分柔軟與溫暖,他擁抱她的時候,總是感到巨大的滿足與幸福。之前在西殿兩人深情相擁,打那兒以後,青王就愛上了抱着賀蓮房的感覺,只要周遭沒人,他的自制力就好像完全瓦解了,總想着要把她抱在懷裡好好親暱一番纔不枉此生。“我會注意的,放心吧,方纔我已經讓所有人都下去了。”
賀蓮房有點想翻白眼:“這可是平原公主府,你對我的下人說要他們都下去?”確定下人們不會想歪嗎?
“在他們看來,你還太小,我又太老,再加上有蘭潛做掩護,他們都不會想到的。”嘴上這樣說,青王心底卻感到了淡淡的憂傷。他這輩子做什麼事都是光明磊落無愧於心的,唯有在這段感情上頭,真是憋屈到了極點。不敢讓賀勵跟靖國公他們知道也就算了,連下人都不能透露……這世上還有比他更憋屈的人麼!
說完,他低下頭,抵住賀蓮房的額頭,見她俏挺的鼻子十分可愛,忍不住張開嘴巴輕輕咬了一口。這孟浪的動作讓賀蓮房倒抽了口氣,險些沒一巴掌甩過去。
好在她剋制住了,只是一張粉臉兒漲得通紅:“你、你、你……”
你你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窘紅着一張臉的樣子實在是可愛的要命,惹得青王食指大動,不由得又咬了一口。這回賀蓮房羞憤的單手捂臉,露出一雙鳳眸指控地看着他。
青王尷尬地咳嗽幾聲,看到她小巧的臉蛋上也多了兩排齒印,不由得心疼起來,輕輕吹了口氣,靠在她耳邊柔聲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我食言了。”他不該這樣得意忘形的。
見他如此誠心實意的認錯,賀蓮房自然也不會多加責怪。兩人之間早已定了終身,她也並非交情之人,只是禮數必須要守,可推他他不動,硬是不肯讓她從他懷裡出來。
賀茉回隔得老遠,聽不清他們說話,但卻看得出兩人身邊圍繞着的柔情蜜意。尤其是那個總是一臉冷酷,面無表情的男人,在抱着大姐的時候竟然那樣溫柔和小心,彷彿懷裡的是什麼易碎的珍貴物品,必須要好好呵護。而大姐……她是第一次看到大姐這樣的小女兒嬌態。在她和潛兒面前,大姐總是無所不能的,好像這世上從沒有什麼事能夠難得倒她。在大姐未出佛堂前,她和潛兒被上官氏以及紅妝綠意欺辱成什麼模樣!大姐出佛堂後,明明當時爹爹不在府中,大權由上官氏執掌,祖母的寵愛也不在他們這一邊,可大姐卻能一步一步把屬於他們的一切奪回來。
她爲他們付出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