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九年二月,朝廷詔授四川總督年羹堯爲定西將軍,出四川入藏;平逆將軍宗室延信出青海,兩路自拉里會剿,往定西藏,戰事已然漸至明朗。距成都城千里之遙處,乃是西康的要隘打箭爐,打箭爐東即瀘水,西依丹頂山,北至西寧,控扼川藏咽喉,又兼是茶馬互市的商貿重鎮,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而此刻年羹堯的中軍大帳正是設在此處。
打箭爐地方,四周雪峰環繞聳立,山勢險峻,氣候也是天寒多雨雪,年羹堯一身厚重的棉服端坐在帳中,笑吟吟地在炭火前暖着雙手,過了好半晌,才擡頭望向還站在輿圖前仔細尋思的嶽鍾琪,看他那一刻不錯眼的模樣,年羹堯不禁搖了搖頭,“這有什麼琢磨不明白的?”寬長的帥案上鋪着西南五省的山川地理圖,上頭硃筆墨點分別標註着駐軍分佈情形,但看嶽鍾琪的樣子,卻並非像是在琢磨兵力部署。況且以他眼下一個副將的職份,也不大能在年羹堯面前行這番參議之權。只見他兩道濃眉深擰着,看似頗爲犯難,忽聞年羹堯來問自己,嶽鍾琪面上一時間略帶了些侷促:“大帥遠慮,鍾琪體會不得……”
年、嶽兩家的淵源甚深,當日年羹堯爲川撫之時,便與其父時任提督的嶽昇龍意氣相投,平日裡公事上互相提攜不算,便是在嶽昇龍深陷參劾之時,也是由年羹堯一力在君前保薦,及至嶽昇龍雙目失明,任內所欠巨帑,還是年羹堯具私折向康熙奏懇情由,求允其代爲償還,爲此事還得了在京的雍親王好一通申斥。由此緣故,嶽昇龍感念年羹堯之恩,乃令其子敬之如父;而年羹堯待嶽鍾琪,也更如自家子侄一般,公私兩處總有多方諄誡。嶽鍾琪乃是將門虎子,天資聰穎,生的也是英偉不凡,行伍之間,頗是出類拔萃。在旁人面前,嶽鍾琪多少有些自持,未嘗有令其真正心服者,只是在年羹堯這亦師亦父之人面前,方顯得敬畏有加。
“那就先說你的事兒。你也知道,這次朝廷大軍分兵進藏,延信大將軍出青海,我出四川,兩路合擊以期會剿之功,可要不是你先把西線的裡塘、巴塘給定了,我也沒這麼快就能到這打箭爐來。”年羹堯而今親領兵事,一腔抱負正得彰顯,在軍中他平日的豪縱秉性便益發顯了出來。待嶽鍾琪這樣的小輩,從來都是不假辭色,何況二人又有私屬之親,說話間也就不須分毫的避諱,他用釺子撥了撥炭火,笑道,“你這次臨機決斷的好,既開了我軍進藏的通路,又不遺後患,傳到京裡,也必是振奮人心的消息,來日拉里會剿大捷,我無論如何也要向皇上給你請一個封賞下來。”
“多謝大帥!這次鍾琪也是事急從權,法都統讓我奉檄前驅爲先鋒,裡塘第巴拒不受撫,險生變亂,我確是不得已才誅之。法都統不滿我恣事,幸得有大帥爲我張目……然目下里,大帥不讓他進藏,只怕將這兩樁事連了一道,惹人非議……”嶽鍾琪終究年輕,少不得一番報效的激切心思,聽得年羹堯如此說,雖然心底暗喜,只是未得請命便擅自殺了人,這言裡言外的也不免仍有忐忑。
“殺雞儆猴,也沒有什麼不妥的,法喇既是讓你去,打起仗來那‘相機剿撫’之權就在你,朝廷法度也沒拘着前鋒將軍只能撫不能剿。若是遷延時日,誤了軍機,你且看着,還得有你的不是。”年羹堯眼裡透着輕蔑,這會子既背了人,也無所顧忌,是以極親近地對嶽鍾琪道。‘大帥平日裡便瞧不上法喇——’嶽鍾琪纔有這麼一想,卻又聽着年羹堯道,“不過,我不讓法喇領兵進藏不是爲了你這事兒。他在成都管領滿洲兵這麼些年,有多大能耐你知道,我要是礙着他滿洲都統的身份讓他去了,回頭前軍失利,皇上第一個問罪的是我!至於那有沒有人蔘我,你是不曉在朝爲官的深淺,滿朝上下,哪有不被人蔘的官兒?漫說對法喇我沒有一分私心,就有,國家用人任事之際,皇上知我甚深,豈能爲這些言語左右。”
嶽鍾琪承乃父家風,自小便被許以在軍中報效以圖成就,這也是頭回聽着這些言語,對年羹堯這以己心體聖心的一番見地,嶽鍾琪更是沒來由生出一腔豔羨,惟獨不敢貿然接口。見嶽鍾琪隻立在一旁沉默不語,年羹堯也不管他,只是自顧自地一意說道,“我對法喇,還真沒有什麼恩怨,若是真要說我年某有私心,那也就是着落在你身上了。你這永寧協副將當了多少年,跟着法喇,就還得當多少年,你這次跟着噶爾弼去,要好好長點出息。至於你前面說的裡塘、巴塘兩處,我覺得也不是什麼大事。”
對年羹堯的擢拔之心,嶽鍾琪自是喜不自勝,當下裡拱手謝過,但對於他的漫不經心處,卻又是十分不解,“裡塘、巴塘兩處原屬雲南麗江府,此刻既然已經歸附,我料餘下的那些土番子,就有心懷不滿的,也生不出大亂子來,那交還他們便是。我們這一路進藏,原本就恐嫌兵力不足,如今再多了駐軍的麻煩,來日與策逆接戰起來,豈非更是力有不逮?再爲糧草輸運的事,咱們還與蔣督不睦,這樣與雲貴地方往來都開不了口……鍾琪愚魯,實在不明白大帥爲何一定要將這兩處治轄之權劃歸我川省名下?”
年羹堯想也沒想,不緊不慢道,“當日我與皇上疏言,宜三路大軍進藏會剿,如今川省滇省的兵力都歸我節制,進藏的又以我川兵爲主,合力一處如臂使指,這一個糧秣轉運要道又至關重要,那爲何不隸於川省之下?”看嶽鍾琪還是個雲裡霧裡的模樣,年羹堯不禁一笑,眉目間頗是一份從容自得的氣度,“你只管打仗,不通民事。本來雲貴就貧瘠地多,府庫皆是歷年課額不足的,我川省府庫自給川兵還可,再要接濟滇兵,哪來的糧草?麗江府又是土司所轄,萬一出個什麼亂子怎麼辦,要我把轉運的差使託付他們,我還不安心呢!”說着,年羹堯順手使着鐵釺子敲着薰籠邊兒,回頭看了嶽鍾琪道,“再說,爲這事我已經跟蔣陳錫、甘國璧結怨了,如今在節骨眼兒上,哪還顧得了那許多。將來打完了仗,這兩處還他雲貴就是,我也不稀罕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