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幾個正四下裡張望尋人間,孰不知王鴻緒單揀了人後,密令兩個心腹門生同鄂倫岱、揆敘互通消息,在下頭很是出了把大力氣。一時,先到殿中的各部院尚書、侍郎,科道翰林,並八旗都統、副都統們,都見全了其中一人掌心所書的一個“八”字。這當中,許多人都是預備借胤禩之力的,又早就同王鴻緒等人往來,堪合了意見,大都紛紛在佟國維、阿靈阿出具的摺子上列名,後頭不知究竟的司官屬吏們,也都隨了在本部堂官的名字後頭。
當中雖有些不肯輕易落名的,奏本傳到眼前,卻也未敢立時否決,只是虛應着。按照朝制,列名會題的奏本,臣工如是有另存見地,則須重繕本子進奏。可這究竟是公議之事,倘若真進了摺子,不說逆了佟、遏兩府的意,就是衆目睽睽之下,也犯了自外於百官的大忌。況又系儲位的敏感之事,或有往成了看,希冀前程騰達的;或有往敗了看,思量法不責衆的,誰肯單做了那出頭的椽子,招風的樹?誰知這麼一來,竟是結成了滿朝公議之勢,真格兒的是把幾位大學士空懸着架了起來,毫不知情,大出阿靈阿和佟國維意料之外。
陳廷敬平素端方穩重,行止俱是官儀楷正的一人,這會子愣是急得原地打了一轉,剛一擡首,便見殿外進來一衆官員,爲首之人着紅寶石頂戴,一身半新的貂鑲補服,上頭綴着仙鶴補子,清癯的面容略顯瘦些。“素存呵!你怎麼纔來?快着罷。”陳廷敬一見張玉書,立時緊迎了上去。二人久在機樞,同居輔相之位二十餘年,相得益彰,更是滿朝譽重的,張玉書鮮見陳廷敬這副樣子,不由詫異相詢道:“陳相,何事……?”還不待他問明,已是被陳廷敬攥住了袖子,快步同至馬齊面前,溫達見着,也越衆而出迎了過來,拱手道:“張相。”
張玉書俟一站定,環顧一眼周遭,方覺有異,平日常朝皆是按各官品秩,分班內外列坐,各行奏銷部務,除堂官外,各部院司員非有會奏公本,或引本部條陳進奏不得入殿。今日卻是衆臣齊集,鵠立殿中,倒顯得一個熙熙攘攘,馬齊等幾個儼然站在領首之位。張玉書忙問道:“馬相,何故召集衆臣?”
馬齊本就是一腦門子官司,這會子見張玉書問起,苦嘆一般道:“張相來的遲,陳相是見了的,我這正等二位來拿個主意。適才,皇上使樑九功傳諭,命衆臣於諸阿哥中推舉可爲皇太子之人,這如何使得?我等身爲人臣,豈有妄言主上之理,無奈遜辭再四,皇上皆不準。如今樑九功、李玉兩個在殿內立候,看聖意,是定要我等今日議了人選不可。”馬齊飛快地瞟了眼左首內大臣班中,前後站了一處的佟國維、阿靈阿,對視一眼溫達,沉了眉頭對張玉書道:“衆議只是一人,現今單等內閣會銜,進呈御覽。”
“所舉爲誰?”這個結果,顯然令張玉書吃了一驚,急忙問道。
“貝勒胤禩。”
“這……”張玉書暗裡轉覷一眼,見四下裡,羣臣目光不一會子便若有似無地涌向那位,九阿哥、十阿哥並十四阿哥幾個,譬如衆星拱月一般地立着,當中那位更是氣定神閒,夷然自若。看了一時,似從羣臣神色之中看出什麼端倪,張玉書的面孔不禁也沉了下去,轉對馬齊:“這是要……”話說了半截,硬是生嚥了那個“行逼迫之事”,張玉書眉頭深鎖,相顧陳廷敬一眼。
陳廷敬原就看了多時,面有難色,這時間似聽着幾人,又似在研磨自個兒心事。連日以來,他們這幾個久在君側侍奉之人,多少都能猜出幾分風向,與那些個熱絡不經事的官員不同,當間利害輕重是想在頭裡的,斷不能首肯‘天子無家事、社稷從民心’一般的小兒言論,如何肯輕易造次。雖說這議儲之事是康熙發議下來,可究竟上邊兒本心爲何,到底揣摩不透,不是心裡有了人選不敢議,而是根本就不願去議這個。更何況,漢臣爲官,講究個居朝清正毅立,天子民生兩重,職在樞輔,諫議動靜都是與國同戚,又沒有八旗裡一家一族的干係,對這事兒,打根子上就生不起下臣們那一番擁立倖進的興頭來。是以他們這些個股肱重臣,饒是一個個博學經濟的碩儒,庶務處置起來從來變化盡通的,如今大約也都只剩下苦惱愁悶了。
擡頭碰上張玉書遞來的目光,陳廷敬當即會意,近前一步,把話推了開去:“有宗室親貴並旗下勳戚們在列,我與素存俱是漢臣,此事上實無置喙的餘地,內閣是否領這個銜奏上去,還得馬相來拿主意。”
“我的陳相啊,你讓我……”馬齊一跺腳,“哎!如此,順勢而爲罷,且看主子如何定奪便是。”說着,看了眼又欲來催的樑九功,朝阿靈阿走了過去。
暢春園東路,繞過丁香長堤左岸,臨近重檐楹宇處,便是澹寧居。康熙坐在明黃緞鋪就的楠木暖榻上,看過那份形同‘逼宮’的列名題奏,深深皺着眉頭,脣角早已抿刻成了一線。
樑九功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回着二次傳諭的情形:“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奉旨傳諭,一個字兒都不敢易的……‘立皇太子之事關係甚大,爾等各宜盡心詳議,八阿哥未曾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賤,爾等再思之’,奴才傳了萬歲爺旨意,諸位大人們齊齊的跪奏不敢議,阿哥們也都跪了候旨……”才說完,康熙跟着就是冷笑出聲,顯見是強抑下怒意的譏誚,李玉隨樑九功跪在邊上,唬的身子也是跟着一伏,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喘。
康熙着實是教這些個臣子氣極,當首的就是一個佟國維、馬齊這般至近之人,連着想起兩人幾回進奏,懇切說起之事因,大覺諷刺,冷刻道:“哼,不敢議?你再去傳朕口諭,朕既令爾等舉薦,豈可因八阿哥一人之罪而廢?着諸大臣俱免題奏,各書所舉皇子之名於紙,尾署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