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氏文案發端自京城,整飭重地首當戴氏原籍,便就此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徽撫治下的桐城,而作爲兩江三省總憲的噶禮,少不得也須在此事上多耗一番心思。與此同時,兼之江南文場首重的蘇浙尚還陷弊案的泥淖中,經此雷霆發議,非但士子們靜默緘口,先頭忙着爭辯傾軋的官場,竟也都暫爲平息。然一衆深居江南、久諳宦事如曹寅、王鴻緒、宋犖等人深知,如今兩江洶洶議論雖平,但內裡卻實是人心惟危,非是誠心悅服的,此番朝廷手段固然使得,倘對前事終究不能有個明白交待,卻難說會否激起大變故。
此刻欽差行轅裡,張伯行候見已有小半個時辰,他此來,特爲同張鵬翮問個主意。前時聖心偏頗地厲害,以致於張鵬翮攜欽差之權都無法制轄噶禮,終一個狼狽返京,如今再領聖命而來,他也不求康熙待自己能比之督府那頭多出幾分信重,只看此事本身,未必不是對噶禮見了嫌隙。故而論及本心,此次張鵬翮奉旨再巡江南,實令他歡欣不已,真好似混沌黑夜中見出一點微光,誰知張鵬翮到江寧一月半,行事卻很有些投鼠忌器的意味,處置之上更是畏葸,一反往昔的剛毅之風,這確是令張伯行氣結之處。
茶過兩巡,方從內廳轉出的張鵬翮一俟見着全身行頭齊備,起身見禮的張伯行,便不着意地蹙了眉頭,嗔怪道,“孝先,不是我說你,來便來,穿這麼一身兒做什麼?你倒是有什麼急事!”說着,低頭一挽自己的補服箭袖,坐了堂上主座,又指了下首賓座,“昨兒才過上元節,你不在家消停兩日,這又是當了一天的差還是怎麼?聽聞你昨日還拘着下頭官員入衙辦案,我記得不錯,你衙門上合該還有四天才開印罷。”
聞言,張伯行這廂也是一發苦笑,低頭打量一眼自己的服色,又拱手道,“伯行先告罪了。倘不如此,可怎麼見您說事兒?若非實在耐不得,我也斷不至於今日定要登門,同您這兒討個準主意……”
這一月來科案審問也有進展,只是自本月初六得了京中邸報的同時,這案子辦的明顯慢了下來,按他想着,原本照章理事,不合再有一月便也能結了案了,如此一來,張伯行便是起了急,幾乎是瞅着空子便想同張鵬翮問個計議,誰知張鵬翮好似着意避着他一般,就避不過撞上了,也只談些不鹹不淡的,他想不到別的法子,只好這麼明着尋上門來,徑直把那扇天窗挑了開來。
當然,這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他卻不知張鵬翮的難處。張鵬翮起自督臣、河臣,如何不知兩江這是非之地,文場官場本就有撇不開的干係,若是一意地要辦案,那未嘗不是同張伯行所想,可他此番卻也在兩難之間:張伯行固然是廉臣能吏不假,然觀其行事,狠辣絕決並不遜於噶禮,他就如嘴上說的,對噶禮沒有一星半點兒的私憤?再有另一件,他揣摩着此番奉旨而來,查案是次,制衡督撫二人才是康熙本心,而他到江寧之日,便也正是曹寅入京之時,如今曹氏未歸,又無皇帝明旨,他如何敢擅自偏頗,誤了康熙布棋!
是以張鵬翮聽了這話,面色當即一冷,打斷道,“你要問的若是科場一案,就不必講了。”
“運青兄啊,我……”見張鵬翮不理,張伯行面上平添出幾分焦灼,因急切而紅了臉,擱了茶杯就要起身,卻又被張鵬翮冷着面,揮手止住了,“你也是久在官場之人,職在封疆,怎麼就非這麼固執己見?你又豈知我的艱難?事關朝廷法度,你我又同是審事官員,私相交遞意見,傳出去豈不教人詬病!”
只這一句詬病之辭,不妨就激出張伯行這些時日屢屢受挫憋屈的脾性來,當下在手邊一墩茶杯,站起身來,一怒之下直指着外間道,“若只爲着一個爲人詬病,由着他噶禮去參,下官就不消做這江蘇巡撫了!我實不知,怎麼京中這幾年的臺部樞機,躬弼贊輔,就將大人的風骨磨盡了?”
“哐當”一聲,案上杯碟跳了半寸高,張伯行這一句頂的極放肆,張鵬翮聽在耳裡,分明只有挾聖眷以爲資,恃寵驕縱的意味,哪裡有半點的尊重,他可容得噶禮,卻是容不得張伯行這般的,當下猛地一拍桌子,順勢起身,氣極直道,“你!狂妄——!”張鵬翮負手在堂上疾步踱了個圈,更覺沒必要將這份思慮明告於他,便指着張伯行斥道,“如今我還是主審,現案情並不清朗,豈可妄斷有失兼聽之明!你若是想做這個主,不妨先同皇上上個摺子參罷了我!”
如此一來,張伯行當也是覺的有些過了,又覺得沒錯,兀自不肯低了聲氣拉下臉來,只揪着氣性,話卻軟和了幾分,“下官卻是不明白,究竟還有何不明!起初舉人吳泌自認與相權連號代做文字,又買通關節徽撫葉九思與藩司馬逸姿關節,而經對質,這賄買情由乃是俞式承包攬,託貟星若過付,安徽撫院、同知各有得銀,後因葉撫院不見,方另託李奇,這就又供出馬逸姿使用家人軒三收受金子十五錠……”
“本官知道!我也是隨堂聽審的,不必你說。”二人這般鬥起氣性,張鵬翮也自換了官稱,稍停下步子反過身來,盯着張伯行道,“那軒三大刑之下卻無口供怎麼說?你說是馬逸姿貪賄,那金子卻是打李奇家起出來的又怎麼說?我總不能憑這幾個人的信口雌黃,妄意攀扯,就去斷地方大員的罪!”
這一問,本就在張伯行的心坎上,現下雖肅立着,卻是不屑地冷哼出一聲,“李奇家取出那些金子,焉知不是李奇並未來得及送出,軒三未來的及收受?如此說來,既不能斷馬逸姿有貪賄情款,亦不能斷其沒有這等情弊。況既無實證,軒三這刁奴自然百般狡賴,否則爲何熬刑,大人久歷刑名,不會不知。”說罷,張伯行終還是近前一步,懇切着言語對張鵬翮道,“大人,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吳泌所供之事子虛烏有,那舉人程光奎自認夾帶文字入場,素與副主考趙晉、山陽縣知縣方名交好,是以取中,趙晉這裡又如何不能定案?方名這裡如何不能深查?”
見他便只糾纏在這樁事上,張鵬翮多少有些不耐,道:“我且問你,此案繁難處在何?”張伯行未假思索便道:“賄買之事,兩江督撫、主考房考是否有通同情弊。”張鵬翮揮了揮手,道:“那不就完了。你這火上房一般地着急結案,就不懼別人詬病於你麼!不講別的,你自問問本心,要定趙晉、方名兩個的案,矛頭不是指着噶禮?還有那安徽撫藩之事,就算吳泌所供是實,要動葉九思、馬逸姿兩個,且不論噶禮有沒有參與此事,必容不得你掀起這麼大風浪來。你現如今也不過就是個巡撫,汛地裡頂着同上憲不對付也就罷了,難不成還想借着這個事兒去削他噶禮的羽翼麼?”
張伯行起了急,忙辯解道:“我何曾有這個意思——。”張鵬翮冷哼一聲,直愣愣道:“可朝廷裡看着你就是這個意思!”張伯行被他說得一噎,負氣重重落坐,面孔漲的通紅。張鵬翮既是敞開了,便再無丁點留情,連珠箭一般道:“噶禮貪殘刻忌,人所共知,你道皇上就不知道?這還是一年前你同我講的,現原話還你,可你慮到這一節了沒有?倘若噶禮果有通同情弊,末了一攬子官員全都因此案罪革,現兩江總督這個位置也就該輪你坐了罷?你甭急着辯,屆時若不是你,換了別個,有此前鑑,還有誰能轄制得了你?不說別個,就看那個趙申喬,一部文案激的人情洶涌,來日又會是何局面吶?”
張伯行終是按捺不住,長身而起,作色道:“我如何沒有慮及聖心?此事終歸要有個解決之法罷!大人這裡就一個拖字訣,還要拖到什麼時候?現皇上對噶禮信重總不賴當年了,不然又怎會派大人再次南來,難道還要等朝廷降旨明告我等該如何處置麼?噶禮一山西土霸王的做派,到了江南也還是一模似樣兒,劣跡昭昭,我張伯行自問還沒那份縱橫兩江的心,若是皇上憑他斷我,我無話可說!”
“這又是鬧意氣的話!你也是久經歷練,老於官場的人了,好些事兒上還定要去爭那個是非對錯不成?時勢如何,我看你是頭一個當局者迷!噶禮現時辦的些事,一樁也沒錯,都是應了他身份的,案子沒查清楚之情,迴護屬官正是他一個總督該乾的事。而到你這兒,定要把罪問在同僚身上,還影射上憲有因循迴護之私,人心向背,你自去分辨分辨。”張鵬翮的眉頭生生皺成了一個川字,張伯行自他舉薦,這副耿介的脾性由來便知道,可今兒卻沒想,他一任蘇撫做下來竟是隻增不減,到這地步了,還兀自執拗着半點不肯聽勸。
“呵,不就是在皇上、上憲、同僚三處不討喜麼?想我初到江蘇,爲一個陳鵬年,他噶禮就要將我搓圓了揉扁了,百般刁難,我也是自承氣性不小,這纔有互相攻訐之事。只我如今騎虎難下,也別無他法,現我口風凡有一鬆,噶禮便要認我服軟,更是打壓於我,大人試想想,我可還有退路麼,屆時只怕連這身家性命都不定保全的了!”張伯行既是開了口,也是一發不可收拾,只頓了一下,又道:“此番我與噶禮的是非定要見個分曉,皇上聖明,豈能容我二人繼續如此爭鬥下去,於朝廷於地方俱不是好事。大人不便說的,我自知道,大人不便去奏的,我自去奏。”
望了面沉似水,一言不發的張鵬翮,張伯行似是自嘲一般笑笑,道:“直至於大人的難處,我如今也知曉了,若是迴護於我,恐在皇上處落下結黨之疑,若是迴護噶禮,又恐得罪底下百官,爲此空擔一個污名。”言罷,衝着張鵬翮正身一揖,喉間略有些滯結,“下官……今日本不該來的。”見此,這廂張鵬翮卻也只張了張嘴,又緩緩搖了搖頭,一言未發,良久,才望着張伯行的背影空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