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齊世武案昭然於衆,本就因南山集一案弄的焦頭爛額的胤禛,這兩日更是平添了幾分憂懼煩躁,偏恰逢這時局敏感之時,稍一不慎,激起軒然大波是小,朝內朝外招致人心怨憤卻是不易全身而退的,在府中正琢磨着措置之法,就聽得有御前太監登門宣召。胤禛不敢怠慢,急急更了冠帶,打馬急馳園子而來。他一路上心思繁重地琢磨着奏對,不意前腳剛進儀門,就看見魏珠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過來,在胤禛跟前兒,就地住腳打了一千兒,也顧不得額上亮涔涔的汗,急火火地喘着就道,“四爺,四爺……萬歲爺叫宣呢……”
暢春園小東門內,有一千竿翠竹環拱矗立之處,隱在藻恩樓與導和堂一組殿閣之間,名曰清溪書屋,正是康熙寢宮。自康熙四十七年起,值聖駕駐蹕園中,內外臣工凡有陛見,除卻澹寧居,多在此處。暖閣裡異常安靜,康熙盤膝坐在炕裡,兩道眉峰深蹙着,桌角摞着幾部文集,案面上還攤着一疊奏本和濡滿了墨的硃筆。“起罷。”待胤禛入內見了安,康熙便是“啪”地將手中書扔了桌上,一指面前書案上的那本集子,“看過了?”
胤禛挽了袖子正要謝恩,此刻循聲擡頭望一眼,康熙所指,正是戴名世著述中已經刊刻出版的《孑遺錄》並《南山集偶鈔》兩部,又見康熙面色不善,摸不準皇父心意,只恐冒然失言,胤禛當下只是一躬身,垂首應道,“是,兒臣看過了。刑部所抄戴氏壬午年刻本中,查得有論說雜著十二篇,另書、序、記、傳等近百首。”
“朕識字!朕是問你讀後做何感想。”鏗然一頓,康熙語中顯露不快,聽得胤禛心頭一震,當下又躬低了些身子,小心回道,“回皇阿瑪,就刑部抄來的私刻文集中,查得戴名世於書中選摘的除史傳遊記等,另增其自行著述,多半言涉南明,且有一二處引用南明年號,是爲……悖逆。”說是如此,然胤禛仍不免於戴名世起些迴護憐惜之心,言下一頓,又道,“兒臣以爲,戴名世一介狂生,雖語多悖亂,然於南邊兒的記述是實,他一介朽儒,守着那點子書生迂腐之氣,可未必就真有悖逆的心……”
“那他要編《明史》怎麼說?就沒個因由?”
“據刑部所查,戴名世常私下與人言,極是推崇漢宋之班固、歐陽修等,比志先賢,分共編纂不及一家之言一脈相承,是以他也要獨自修一部史論。”爲着戴名世一意直追太史公的狂妄之言,胤禛不敢不奏與康熙知道,卻總歸是話中留情了。說話間康熙已挪了炕沿上,顧問行瞧着眼色,趨前伺候着康熙打暖榻起了身,胤禛覷了眼康熙的探究神色,躬身退後兩步,低頭謹道,“說是治史之德首在激濁揚清,古爲今鑑,又深奉曾南山(曾鞏,世稱南山先生)之言爲圭臬,要作千古良史,以爲畢生不朽文章,傳之後世。”
殿中康熙突地腳步一頓,背手打斷道,“朕聽說,他給劉巖的信裡說他懷二十年文章阡壑,萬卷在胸,呼之欲出,要‘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呵!他戴名世要‘發凡起例’,那王鴻緒、張玉書他們是不是要隨着他‘次第命筆’呵?怕不是他還看不上?”
胤禛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如此具細,非看過刑部案卷不能知曉,他沉下一口氣,“回皇阿瑪,劉巖同與戴名世供職翰林館中,私交頗深。戴名世於桐城一派中素有文名,又是張揚桀驁的秉性,常與一衆文人士子相誇,言及平生之文不足稱道,惟此志……”
“那朕送他一句話!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是不是?那他還須知道另一句,出師未捷身先死!”胤禛這話不說方好,說了便直激起康熙怒性,他在屋內疾走幾步,反身指着越發惶恐,躬身聆訓的胤禛斥道,“你說讀過那集子,那頭一卷的《與餘生書》,你當也讀過了罷?當真好一個身在朝廷、心在南明的狂生!四處蒐羅前朝遺蹟,對本朝君父,可幾曾見着這般孺慕之思?又前朝餘孽與蜀漢劉禪、南宋趙昺相比,究竟是何居心,哀明之正統無繼,還是傷狄夷鳩佔鵲巢?!”
渾不顧已然駭得跪地叩首的胤禛,康熙眸色中愈見着怒意,尤未盡興,語氣反愈發刻薄起來,“朕傾舉國之力,選當世博學鴻儒,廣徵金匱,遍訪遺獻而修明史,到了他口中,竟成了缺略不祥、譭譽失實,終明之末三百餘年無史?!徐元文、張玉書、王鴻緒就都不如他一個戴名世!他是何等樣人,看這集子的意思,偏就扮着一派遺民的面目。若真是志氣,那就當學顧亭林,何必就考,乞一個正藍旗教諭的職銜?論考據文字,依着朕看,也不過如此而已麼!難道他以爲自己比黃梨洲更博文通古不成?黃梨洲修的那幾卷,朕看着甚好,如今他在刑部,便送那幾卷與他讀讀,朕倒要看看,他有幾分才具!”
“嗻。”值此光景,胤禛謝罪不得,更也講情不得,只得更叩了頭稱旨應是,然心中卻實是對皇父此等評斷言語腹誹不已:想隋唐以來,天下讀書士子,莫不以進士及第爲畢生榮耀,科舉之途,更是開千年寒門晉身朝綱之階,且不說他戴名世是否就真是前明遺民,單着爲取仕一道,大清就收服了多少人心;一場博學鴻儒科,一部明史纂修策,真正教多少江南士人折節。況大清立朝雖不及百年,然民心思定,那些個以前明遺老自居之人,又豈不知大勢已去、天命難違的道理,想錢謙益、黃宗羲縱各具兩樣氣節,不也都殊途同歸了?如是眼下這般,以顧氏操守去羞辱戴名世的桑榆晚景,真正是誅心手段,只怕也不比當初將洪承疇等貶斥爲貳臣的做派輕幾分……
“皇阿瑪息怒。”見皇父震怒,胤禛縱再有所想,也不過是轉瞬一念,眼前他卻不得不仔細擔了幾分心,斟酌着聖意,順着皇父的話再叩首道,“戴名世既受聖恩、食官祿,縱再存着那般悖逆心思,在那起子遺民心中,也已是‘失節’了,如何還能自絕於朝廷?”一壁說着,一壁覷着康熙面色,“前頭刑部、大理寺並都察院會審的意思,也都是要嚴議,兒臣與趙申喬意見不合,並非爲戴名世說項,而是上下涉案者數百餘人,當中不乏朝中官員並地方大族,一律株連嚴辦,必招致京省各處人心惶惶,恐有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