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齊對康熙所悉之深,絕非徐元夢可比,他這會子不讓徐元夢點破,乃是深怕他這直性子,一個不慎又要觸了康熙的黴頭,他心中默想:眼下西北戰局並不明朗,更絕非有利於朝廷,十四阿哥如此奏議,不過是急切之下做的邀功之想,不能作數。當日委他以大將軍王率部出征,本就名大於實,宣威蒙古之意更重,就便大軍真要進取吐魯番,他不通兵事,屆時依仗的也只能是富寧安。皇帝天縱英明,兵事上頭更不乏明睿之斷,對於十四阿哥此次出征,更是聖意默運於一心,當間這些哪有瞧不透的,何須再垂問於臣下?再者,就算皇帝真要以此事相商,要緊軍務又怎會在此隨意問及?皇帝年事已高,平日裡思慮之事更是隻多不少,想來也是看了這輿圖,另生出些感慨,才隨意道出的罷。
在場諸臣無不是人精,一時無人答腔,然而倒也是數馬齊猜的精準,果不其然,康熙盯着輿圖西北一角,沉默了片刻,才兀自道,“以眼前情勢看來,今年大軍倒不宜入藏,胤禎這一路,還是防守西寧相機行事爲要。”馬齊連忙出聲應道,“嗻,奴才即刻着內閣行文富寧安。”“十四阿哥處也照發。”“嗻。”馬齊躬身一肅,自復了閣臣之位,馬齊凡事更添了三分明敏,此刻擡眼見皇帝面上似有頹色,隨即一想,便岔了話題近前問道,“奴才有一事請奏,前番大將軍王離京之時,主子曾有旨頒賞銀綢,只是這具體數目內務府並無成例可查,時日又短,還不及請主子的示下……”
康熙略一想,“朕不爲勞師,特賞給他的。你讓內務府遣兩個人去,十萬兩銀子、綢五百匹,送往軍前也就夠了,不必依什麼成例。”話音剛落,馬齊纔要應,康熙又擡手叫住了他,補着吩咐道,“哦對了,他嫡子弘明同完顏氏的親事,該封賞升格的地方兒,你和宗人府都過問一下,他人在軍前,總不要爲了京裡的事操心。”“嗻。”馬齊應聲稱旨,心中卻是爲着皇帝的用意,不禁多想了兩分——十萬兩銀子說多並不多,說少不少,宗室親王以下鮮少能得到這份榮賞,按說胤禎以王爵的名分,得此賞賜也不爲過,可終究他這個‘大將軍王’一無親王儀仗,二不食親王薪俸,三則他尚無絲毫戰功,說起來這卻是個沒有名目的賞賜……而皇帝連着厚賚有加,恩澤家人,也似覺刻意了些……
康熙吩咐的雖都只是些瑣事,然而經內務府依聖意備辦之後,卻是引得人人側目,無不宣贊大將軍王聖眷深厚。旁人也還罷了,自不敢去眼紅那一位,偏着幾個王府裡的小輩在一處就學,天潢貴胄的身份生就渾事不怕,又不能深體乃父們在君前如履薄冰的小心敬慎,多少免不得在背後,議論那幾個得勢的堂兄弟們一番,消息傳的偏了,就有那等膽子大的,不服氣地湊在一處揶揄兩句,這一來二去的,幾句不敬之詞也就不慎帶了出來。也是事有湊巧,該着這兩個小阿哥倒黴,弘時與弘昌兩個打宗學裡出來,已是日已交暮,弘時只道是乃父前一日交待過了今日入宮復旨,要晚些回府,便一時鬆了玩心,好說歹說地,纏磨着弘昌先別家去,隨自己一道回府在後花園裡消遣起來。
“就弘皙那張狂樣兒,我便看他不上,虧得他還以皇長孫自居,倒不看看他阿瑪還有翻身之日沒有?不介皇瑪法是可憐他沒了阿瑪額娘,孤苦伶仃一人,平日纔多少許他點恩典罷了,這就不知斤兩起來了,他難不成還做着嫡長孫嗣位的美夢呢?”弘皙生來便是個太子嫡長子的身份,身份貴重,自小在寵溺中長大,就有後頭廢立的變故,也是仰仗康熙寵眷不減,是以那一副頤指氣使、狂妄張致的脾性就從未改過,素日裡連他幾個年幼的小叔叔也不曾放在眼中,又怎會瞧的上弘時等,弘時等人平輩論交,也是尤其膩味弘皙,白日間與弘昇、弘曦幾個議論的正暢快解氣,以致這會子回府了仍是興致不減,扯着弘昌又說起這一篇來。
弘昌卻是沒敢接弘時的話茬,雖同是庶子,然他也比不得弘時,性子上本就軟弱個三分,加之其父胤祥如今的處境,兩家之別幾近天淵。他本不敢在外頭胡說這些忌諱的話,可被弘時連推了幾下兒,又終究是少年性子,避不開這些熱鬧,弘昌才嘻嘻一笑應道,“我倒覺着今兒弘昇說的很是,皇瑪法給十四叔家的恩典未免太厚,可恩厚不能全福,是這個理兒不?”
弘時極不屑地一哼,低頭下狠腳一踢,地上小石子兒飛出去三丈遠,“你可真沒瞧出來弘皙那心思麼,不是嫉恨是什麼?”弘昌這兩句,正應在他那滿心不虞地哏節兒上,是以嘴上矛頭一轉,益發說地高亢激昂了些,“誰不知道五叔無嫡子,他弘昇眼下是長子,將來就是恆王世子了,永謙(簡親王雅爾江阿子)不也是這麼說?可是你看當初弘春(胤禎長子)娶親,全是比照弘昇的例,眼下弘明娶親,封賞又再升格!他一個尋常皇孫,都兩回隨扈去湯泉了,還隔三岔五的得賜克食,都好比着各位在京的叔王了,他憑的什麼?
“誒,三哥三哥,”弘昌素來沒有弘時這等大膽敢言,就這些話聽着也不自心安,趕忙攔了勸道,“十四叔總歸是欽命的大將軍王,我大清立國以來的獨一份兒,你這兒說的未免過了,萬留點心罷,可不敢教人聽了去。”弘時正說在興頭上,那能就了弘昌的勸,一撥拉開他的手,一肩靠在旁邊的海棠樹上比劃道,“還有,今年年頭上,皇瑪法又逾格冊了他家大格格,又是賜銀子又是賞房子的,要打根兒上論,十四叔現今沒正封的爵位呢還……你剛說什麼來着?恩厚不能全福,這話兒是再正理兒沒有的了,遠的不說,近的你看弘皙他——”
“阿瑪——”弘時話還未完,剩下的半句話便盡數噎在了嗓子眼裡,眼見前頭兩人迎面快步走來,後面隨着的是蘇培盛,那當頭一身石青團龍親王服色的,不是他阿瑪又是哪個?弘時、弘昌二人早嚇得是魂飛天外,心驚肉跳地雙雙跪了路旁,半聲兒也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