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的電閃雷鳴還在繼續,樓內的沉默氣氛壓抑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琉桑沒有再對慕容衍動手,倒是一反之前的態度,很樂意他一同前往。
我從他陰鷙深邃的眼神裡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連真真假假都無從而知。可他似乎不擔心我們會懷疑,也不多加解釋,也不詢問我們的意見,帶着琉螢轉身就走。
琉螢癟着嘴悽楚兮兮的看着我,口裡喊着‘小姐姐’,生怕我不隨他們走。
我徵詢慕容衍的意見,他傷的不輕,即便於他並無性命擔憂,可慘白的臉色也着實叫我心疼。
往後無路,便只有向前走,此刻,也沒有其它選擇。
琉桑倒並沒有耍什麼陰招,他帶着我們上了十層,拐過黑暗的通道,最後在一扇玻璃門前停住了。
玻璃門的那側,不大的空間,零零散散豎立着十來個展臺,每個展臺的頭頂處都有昏黃的光影打下來。而這些展臺內,躺着一件件小東西,因隔得太遠,看不清楚到底是何物。
“這是什麼?”我靠近玻璃門,想要努力看清裡面的東西,只是燈光太暗,我只能隱約看到模糊的輪廓,大約是首飾之類的東西。
“李慶平從考古研究所將這些文物都帶了回來,過幾天就要對外公展,你們,也應該知道此事吧?”琉桑沉默了半晌,爾後平靜的反問着。
我眼眸一擡,側目看他,“李叔叔的首飾展,展的就是這些?”
這件事我是再清楚不過的,只是我也曾有疑問,雖然李叔叔這家公司平日裡也都是做古董的生意,可辦首飾展卻問研究所借東西,這不是很奇怪嗎?只是當時首飾展並未如期舉辦,我也把這茬給忘了。
想不到,隔了這些荒唐又驚悚的事情之後,李叔叔還是要將首飾展辦下去。
琉桑不置可否,他眯眼看着玻璃門後的這些東西,薄脣微揚,我看着他的樣子,總覺得他在預謀什麼陰謀。
慕容衍上了前,擋在我和琉桑中間,他面色肅然,眉心緊鎖,半晌過後,冷然開口道:“你就是爲了這些東西才這般大動干戈的?”
琉桑輕笑了一聲,依舊筆直的站着,不帶任何感情的迴應道:“神君難道不想知道,這些都是什麼嗎?”
他側過頭,越過慕容衍,看向我,“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我心裡咯噔一響,本能的後退,琉桑的眼神太過怪異,就好像這些東西是爲了我而準備的。
慕容衍側身擋住了他的視線,“琉桑,你在搞什麼?”
“神君進去一看不就清楚了嗎?”他邊說邊開了玻璃門,先我們一步走了進去。
我只覺一股涼氣撲面而來,不由打了個寒顫,望着那些幽暗的燈光,我心裡總有些發毛。
慕容衍轉頭看我,大約見我一副恐懼又失態的表情,以爲我害怕了,他伸手來拉我,柔聲道:“不用怕,有我在,不會有事的。”他回頭又看了眼裡頭,復又接道,“走吧,跟我一起進去瞧瞧,看看琉桑究竟想要做什麼?”
整個空間不過五六十平米的樣子,三面都是牆,角落裡沒有燈光,暗的發沉。
頂燈也不過只是爲了映射古物,所以並不見得能照明。好在這一路而來,我早已適應了黑暗,眼神掃過一個個展臺,不知該從何處看起。
頂燈忽明忽暗,映射的這些物件也透着幾分詭異,我站在門口,鼻尖聞到陣陣腐朽的味道,充盈在整間屋子裡,像是沉浸在灰土地裡幾百年,突然被拎到了空氣中,全都在奮力的釋放被壓抑了上百年的氣息。
我緩步走過去,走過一個個展臺,終是看清了裡面的古物,有鑲着寶石的髮簪、有垂着珠玉流蘇的玉梳、有色彩斑斕的掛飾……怎麼看全都是女子所配之物,多爲銀飾,且已發黑,約莫還能看到上頭的紋樣,不甚清楚。
這一件件古物全都泛着舊時的色彩,此刻躺在燈光下,安靜的有些恐怖。
博物館我也去過,這些舊時的文物我也曾見過,卻沒有今日所看的這般壓抑,莫名的熟悉感擾亂了我的心,這一件件,似乎我都曾握在手裡過,可事實上我卻不曾見過。
“你就是爲了這些,所以才設下結界嗎?”我有些不明白,這些東西,於他魔族而言,有什麼意義呢?
我朝琉桑看過去,他的面上依舊是平靜如水的神色,反倒是慕容衍,他站在與我隔了一個展臺的地方,斂眉望着周圍的一切,一雙眉目帶着幾分詫異,雙脣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琉桑背對着我站着,聽聞我的問話,淡然應道:“這些東西,於我並無大用,可於你,卻是至關重要。師父命我前來守住這些古物,就是爲了能讓你親眼看到,即便你今日不來,我也會將它送到你面前。”
“琉桑,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快步至他面前,想要探究個清楚,我確實略感熟悉,可是到底是因爲什麼我並不清楚。
可他卻並不打算再說下去,只是低眉看着身前的展臺,薄脣抿一線。
“話說到一半,你是故意的吧?”我有些惱怒,便是低吼出了聲,這種好像答案就在眼前,卻又抓不住的感覺實在是太磨人了。
他無視我的任何情緒,擡眼看向站在我身側的慕容衍,嘴角一揚,似笑非笑道:“神君對這些首飾可是十分熟悉吧?如何,你一直想要做的事我替你完成,可感謝我嗎?”
怎麼,慕容衍也早知道了嗎?
“你想要做什麼?”慕容衍冷聲問話。就着陰暗的燈光,我依稀能瞧見他眼眸中的點點劍星,冷澀如冰。
琉桑側身背過去,伸出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捻起面前展臺內的一把玉梳,他小心拿起,那玉梳上的穗子碰撞在一起,尾部的銅鈴發出依然清脆的聲響,震盪在我耳際,飄至我心間,霎時擾的我頭疼。
我輕按着太陽穴,伸手拉住慕容衍的臂膀,眼睛卻死死的盯着那把玉梳,喃喃開口,“慕容衍,我頭疼。”
慕容衍欲要擋住我的視線,只是琉桑先他一步,已將梳子遞到了我面前,他嘴角微揚,眼神突然變得柔和起來,連帶着聲音裡也夾雜了幾分寵溺的口氣,“小白,你可記得這玉梳,記得那年我親自爲你打磨,送你的生辰禮物嗎?”
小白?玉梳?生辰禮物?
頭越發痛起來,那梳子的樣子也開始漸漸模糊。那熟悉的稱呼,好像曾幾何時也有人這般親暱喚過,可是是誰呢?我想不起來。只要一想,頭就痛的連呼吸都困難。
“顏顏,別想了,別想了……”耳畔是慕容衍着急又惱怒的低吼聲。
“頭疼……頭疼……”
我雙腿一軟,險些倒下,慕容衍攙扶着我,面對琉桑的一再逼近,他的怒氣沖天,大聲質問,“這便是你所謂的幫忙嗎?你這是在幫我還是在幫你自己?你明知道顏顏已非當初的白輕顏,與你們也不會再有瓜葛,你想要她記起你們,是想讓她再痛苦一次嗎?”
“小白曾是師父的女兒,千年過去,小白還是師父的女兒,怎與我們沒有關係?你一心想要喚起她的記憶,難道要憑白抹去她自己的身份嗎?你爲她做的決定,她可願意嗎?”
“琉桑!”慕容衍的低吼聲清晰的入我耳間,我慢慢迴轉了過來,腦海中模糊的片段堆積在一起,拼湊成一個我看不清道不明的回憶,我想要知道,這迷霧散去之後,等待我的是什麼。
“慕容衍……”輕喚他的名字,我艱難站起身,撫着依舊疼痛難忍的太陽穴,擡眼看向一臉期待的琉桑。
“小白,你想起來了嗎?”
我想起什麼了?我想不起來。便是這玉梳看的刺心,可我還是沒能將破碎的記憶合在一起,我只隱約知道過去我曾多麼寶貝這個東西,到最後卻是被我親手扔掉,踐踏在地,任多麼珍惜最終還是拋棄了。
眼前的人,也像是記憶裡重疊的幻影,模糊不清。
“琉桑,你到底是誰?”
他是誰,我分辨不清,大約就如慕容衍所說,或許這又是一段讓我痛心疾首的故事。
他淡然從容的臉面終是有了些許變化,平靜如水的眼底也泛起了一絲漣漪,深邃的眼眸透着幾分不容察覺的……憂傷。
他有些無奈,也有些無助的將玉梳收起,重新放入展臺內。
慕容衍將我攬入懷中,冷聲道:“琉桑,不管你打什麼主意,我不能再讓顏顏待下去了,我現在就要帶她走,若是你果真還有幾分爲她考慮的心,就解開結界,放出所有人。”末了,復又低吟了一句,“別讓顏顏更恨你。”
我與琉桑……又經歷過什麼?慕容衍爲何要說這樣的話?
我很想知道,可是沒人告訴我,而我頭疼的腦袋也沒有因此記起些什麼來。其實我不想走,直覺告訴我,琉桑的這個秘密會解開很多未知的謎底,可顯然,此刻我做不了任何決定。
琉桑低低笑着,手指拂過玉梳,微微還帶着顫意,他垂着眉目,幽幽開口,“她若還記得,便是恨我,我也甘之如飴。一千年了,她忘了所有,連把對我僅剩的恨也忘卻了。她同樣不記得你,卻願意靠近你,老天真是可笑,就這般看不得我好嗎?”
“你傷她的還不夠嗎?爲何還要讓她記起來?這於你不也是一種折磨嗎?”
“折磨?不,宣王殿下,你從來就沒有懂過我對小白的感情,便是你,也比不上。”
“感情講究兩廂情願,顏顏對你並無情愛之感……”
“是嗎?”琉桑看向我,明眸皓齒,天真無害,就如同琉螢一般,笑的極爲好看。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無邪的笑容,卻不知怎的,叫人看了心疼。
“若果真如此,你又會怎生懷疑,中了你二哥的圈套呢?”
慕容衍緊緊擁着我,雙臂微微顫抖,像是被說中了心事,不言半句。
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我強撐着意識,努力站穩身子,輕推開慕容衍,離開他的懷抱,擡眸看向琉桑。
我記得我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龍閻山莊內,他待我冰冷異常,全然不似與我熟識的樣子,他恐嚇我威脅我,卻又遷就我的無理要求,他可以顴住我的脖頸將我的性命捏在手中,卻也在琉螢拿我撒氣之時挺身相護……他待我冰寒雪冷,又護我萬事周全。我曾覺得他太過可怕,他沒有感情,沒有情緒,喜怒不形於色,鐵石心腸,狠心手辣,真心配得上魔人的稱號。
可便是這樣一個人,今日卻說出這些話來。他製造這些就是爲了喚起我對他的記憶,可這份記憶卻又帶着深深的恨意,那他又何必還這般執着?
“小白……”他秉着一雙滿含期許的眼眸看着我,輕聲呢喃出口,一語未落,卻再說不下去,薄脣微微開啓,微嘆一聲,終是合上。
我踉蹌着上前,看着躺在那的玉梳,莫名的伸手去觸碰。
冰涼的玉質觸及皮膚,我猛然一怔,恍惚中一個片段劃過腦海。
梨花樹下,青蔥修長的手指捻着這柄梳子,小心遞到同樣白皙的纖纖素手中,風吹過,散落一地的梨花,那穗上的鈴鐺隨風響起,清脆的聲音伴隨着女子同樣銀鈴般的笑聲,夾雜在有梨花香氣的微風中,旖旎了一片風光。
我垂眉盯着手裡的玉梳,有片刻的失神。
“小白……”
這低低的呼喚,帶着梨花的香氣,這是……琉桑身上的味道。
“琉桑……”
我擡頭喚他,他眼中一亮,面色驚喜,“小白,你可是想起了……”
只這話還未來得及說完,突然對面的展臺內發出一道刺眼的光芒,我慌忙用手擋住,只是那光亮絲毫沒有暗下去的意思,反而快速的凝聚成一條光線,直直的投射到了我的發上。
我將頭上一直戴着的銀簪拔下,那光亮便匯聚到了手上,我眯眼看過去,模模糊糊之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銀簪……”與此同時,慕容衍也已察覺到,他快步走了過去,面露喜色,“是銀簪,顏顏,是玉闕,一定是玉闕找到你了……”
玉闕?
我聽聞此話,心中甚是驚詫,趕緊撲了過去。
雖然眼前之物已有幾分腐朽,可不管是造型還是那簪頭的紋樣,都與我隨身攜帶的銀簪一模一樣……不,若說有一點不同,那便是簪頭,它是原始玉色的,而我的,是血玉。
所以,果真是玉闕出現了嗎?
手中的銀簪突然‘咻’的沒了蹤跡,而那支躺在展臺內的簪子卻開始躁動起來,連帶着簪頭也在漸漸的變得血紅起來。
我盯着銀簪,腦袋又開始痛起來,這一次,疼痛增了好幾倍,我抱住腦袋,不斷後退,後背抵上身後的展臺,那裡躺着一副珍珠翠玉耳環,那翠色深深刺痛我的眼。
霎時腦中好像有無數個聲音交雜在一起,說這個說那個,卻聽不清到底在說什麼。琉桑和慕容衍的面容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重疊在一起,辨不清誰是誰。周圍的一切都開始在旋轉,天地在轉動,我自己也在轉動,頭頂的燈影也在不斷的旋轉,旋轉……
“不……”我抱頭大喊,腦海中翻江倒海,各種黑白片段一股腦的涌進我的記憶槽內,像是要吞噬掉我的大腦,要吞噬掉我所有不願的因子,急匆匆的全體都想擠進來。
我看到銀簪帶着血玉飛向空中,帶着無法拒絕的魔力牽動着我每一根神經,記憶的通道變得暢通悠長,深邃不見底。
我聽見慕容衍喊我的聲音,我看到他衝過來抱住我的身影,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太突然,以至於我還沒有準備好要接受這一段遺失的記憶的時候,它就回來了,而我,必須去無條件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