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博古書院紅燈高掛,一如白晝。
我穿着火紅嫁衣端坐在梳妝檯前,身邊,暮酒將金甸發冠戴上我的頭,銅鏡反射出她淡淡的笑容,“姑娘真美。”
鏡中的自己化了濃濃的妝,青眉如黛,紅脣如火,珠玉璀璨,嫁衣似血……
有那麼一瞬間的錯覺,仿若回到了當初,只是精緻的面容上再扯不出半分笑意。
一方紅色鴛鴦喜帕從頭頂覆下來,一併擋住了我凝滯的視線,也將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暮酒站在一側,靜立不語。
這樣安靜的時刻,連彼此呼吸都能聽見,妝臺上,燈蕊撲撲燃燒着,一如我此刻的心情,跌宕不安。
坐久了,雙腿有些痠麻,我微微動了動調整了下坐姿,又覺有些口乾舌燥,纔要開口喚暮酒,突聽見有人開門,隨之而來一記並不熟悉的聲音,“暮酒姑娘,可好了嗎?到時辰了。”
我手心一拽衣裙,驀得緊張起來。
“我這便帶姑娘出來。”暮酒話落,關門聲響,她轉而伸手來扶我,“姑娘,起來吧,時辰到了。”
我一把握緊她的手,她頓了頓,輕聲道,“姑娘安心,二公子定會護好姑娘的。”
她是琉桑的人,這話,必是琉桑讓她轉達的吧。我本想再問幾句,只是想到隔牆有耳……罷了,總不能害了暮酒。
這博古書院不知設了什麼結界,我的法術在這裡得不到任何施展,就算我想逃離開暮酒的監視也非易事,更別提召喚狸貓了。
自己本是來救歐陽竹影的,沒想到人沒救成,反而自己也深陷其中。
我怎麼盡幹蠢事呢?
埋怨自己的空檔,我跟着暮酒一路走着,即便我對博古書院的地形尚不熟悉,可看着腳下的路大抵也知道是往廳堂的方向。
直至聞見一股熟悉的沉香味,方纔止了步。
我微微擡眼,出現在眼底的是一雙紅色皁靴以及長袍紅色的下襬。
雙眼所能瞧見的範圍內,除了我身邊的暮酒,身前的琉桑,還有黑袍黑靴的冷文羽,高跟皮靴的拂雪……
另外還有幾人,想必其中定有鳳靈,之前暮酒還在替我換喜服的時候我便聽見了她的聲音,只是她不過問了外頭的人一聲,隨後便離開了,再沒出現。
她一定很高興吧?前世她就變着法的拿琉桑來離間我和慕容衍的感情,眼下,她看到我與琉桑拜堂成親,她一定以爲這樣我就成不了她的威脅,而她自己就能尋找更多的機會去接近慕容衍吧?
太過偏執反而看不清事實。
我突然想到,或許這便是冷文羽允諾她的吧?那她又在爲冷文羽做什麼呢?
“今日,是二師弟和小師妹的大喜之日,可惜啊,師父他老人家已全然不記得前世之事,又離不了龍閻山莊……倘或他知道你倆喜結連理,必然也會十分高興。”
微微擡眼,冷文羽已到了跟前,他負手而立,語帶笑意,仿若當真是在辦一件普天同慶之事。
四面靜的可怖,沒有絲竹雅樂,沒有人聲細語,便是連各人的呼吸都謹慎小心。
他就那樣靜靜的站在我跟前,半晌後方才發出一記大笑聲,“時辰已到,拜堂吧。”
聽聞‘拜堂’二字,我驀得一怔,呆愣在原地,動不了半分,直至後背被人一推,雙腿一軟,‘噗’的一聲跪倒在地上。
頭上珠釵晃盪,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就連大紅喜帕也差些掉落下來。
我想要站起來,可是身後的人力氣十足的大,我根本動彈不了。
那不是暮酒,身上倒有幾絲熟悉的味道,只是此刻腦袋有點混亂,想不起來是誰,我低眉透過喜帕的空隙側頭看了看,一雙蝴蝶繡花的繡鞋映入眼簾,那便不是拂雪了,莫離也從不穿這種小女人的鞋子,鳳靈更不會,那會是誰呢?
下一秒,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早就提醒過你,讓你離開阿衍,你偏不聽,如今可死心了嗎?只要你今日與琉桑入了洞房,就算想要再回阿衍身邊,他也不會信你了。”
我心下一驚,慕容悠?
她果然又和冷文羽勾結在了一起,爲什麼?爲什麼呢?她前世被他所害難道還沒吃夠苦頭嗎?爲何現今還要爲虎作倀?
慕容悠,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果然是我和阿衍信錯了你!”我咬牙低語道。可憐慕容衍還在爲她找藉口開脫,眼下,也算真相大白了。
慕容悠輕笑了一聲,“白輕顏,乖乖的拜完堂,這是對你最好的選擇,否則你師姐,還有那個姓許的男人,都別想保命。”
“你……”
我掙扎着起身,她一把壓住我的後背,高聲道:“二公子,還不跪下拜堂?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對面無聲,半晌後,方纔聽見掀衣袍下跪的聲響。
“一拜天地。”
尖刺的聲音像一把利劍一樣刺在我心上,我開始懷疑琉桑先前的話,感覺自己落入了他的圈套。若琉桑果然通知了慕容衍,爲何他現在還不出現?他若知道我被冷文羽控制住,一定會第一時間趕來的,怎麼到了拜堂的時候也不見他呢?
“二拜高堂。”
不,我不能跟琉桑真的拜堂成親,我不能!我拼命的昂着頭,不想拜下去,只是才掙扎,肩頭就被人猛的敲了一擊,我一個吃疼,一鬆懈,身子便撲倒在了地上,隨後卻又被人迅速拉起。
“夫妻對拜。”
不!不能!
就在我死命掙脫慕容悠的束縛之時,遠遠地,我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爾後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大聲。
是師兄!
佛家的梵音咒在整個博古書院上空盤旋,在震懾住現場的同時,也一併讓我的大腦疼痛不已。
“主子,不好了,有人破了迷陣,闖進來了。”一聲驚呼,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至到了廳堂。
“是誰人有本事敢闖我博古書院?”冷文羽一聲厲喝,來人還未來得及回答,先前的梵音咒越發逼近了。
霎時,四面響起痛苦的喊叫聲,桌椅倒地之聲,瘋狂逃亂的腳步聲……
玄空師兄的梵語對妖鬼都是有用的。
所以這裡,除了真真正正的人類不會有感覺以外,其餘的,都會受到或多或少的影響,即便不能讓他們死去,至少也能叫他們動彈不得。
“主子,是個和尚……還有宣王……”
那是莫離的聲音,便是她再鎮定,此刻也能聽出幾分顫意來。
我心頭卻是一鬆,他終於來了。我猶還在想,爲何師兄會突然到,原來是他請來的。
要知道,倘或他真的是獨身前來,要進博古書院還需費好大的力,到那時,恐怕我也早已經同琉桑入了洞房……
“宣王?”冷文羽似沒有料到慕容衍會闖進來,“他怎會知道?”
慕容悠壓着我的手頓時一愣,我趁她不備,一個用力起身推開了她,爾後一把掀開喜帕,往空中看去。
紅色燈影映襯下,屋頂上一襲白色寬袍,手握摺扇,在一陣餘音之後,腳尖一點,自屋頂一躍而下,就那樣穩穩的落在四方庭院中,狹長的桃花雙眸裡,寒意陣陣。
在他的身後,緊跟而來的是一臉凝重的冥凰。
待得他們落地,梵音咒亦嘎然而止。
“原來這就是你的老巢,還挺別緻的嘛。”冥凰抱臂環顧着周遭,嘖嘖了兩聲,“上一次你如落水狗一般落荒而逃,看來還沒有吃夠教訓,非得讓本大爺押回地府才樂意,是不是?”
“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敢如此大放厥詞。”冷文羽坐回椅子上,全然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有禿驢給你們破了迷陣那又怎樣?這博古書院難道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嗎?”
“廢話少說,交出顏顏和歐陽竹影!”慕容衍劍眉一簇,往前一步,冷聲道。
他往前了,周圍的小妖小鬼便又逼近了一步,直直將慕容衍與冥凰圍在中間。
“你們來得倒也巧,今夜恰逢我二師弟同小師妹拜堂成親,雖是不請之客,既然來了,不如也喝杯喜酒吧。”
冷文羽一揮手,兩隻酒杯就被他一掌送到了冥凰和慕容衍面前。
‘啪’,慕容衍寬袍一甩,酒杯霎時撞上了南牆,摔了個粉碎。
“宣王,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冷文羽冷哼一聲,一拍椅把,‘騰’的飛了出去,踩過衆小妖小鬼的腦袋,逼向慕容衍和冥凰。
冥凰接下一掌,慕容衍越過阻礙,一個閃身,瞬間到了我身前。
“阿衍……”
他握上我的臂膀,纔要帶我離開,右側一股力量同時傳來,一把將他的手打落,爾後用力握住我的腰,將我往懷中帶去。
待我定睛一瞧,居然是琉桑。
我掙扎,怒目看他,他不是通知了慕容衍來救我嗎?爲何這會兒要阻攔他呢?
琉桑卻無視我的怒視,只是空出一隻手來與慕容衍交手,一紅一白兩道身影交纏在一起,誰都不想先停手。
而我被他們來回拉扯,加上方纔師兄的梵音咒,大腦早已混沌錯亂,根本連一句勸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小慕容,你媳婦就交給你了,我先替你處理了這一幫子礙眼的傢伙。”遠遠的,冥凰的話被風撕裂,斷斷續續傳入我耳中。
耳邊的吵鬧聲越來越響,似乎還聽見了劍刃出鞘的聲音,我強忍住喉嚨口的噁心,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小心。”耳畔一聲驚呼,臂膀被人一拉,幾番旋身後終是站定。
一擡眼,落入琉桑眼中。
他晶亮烏黑的眸子顯是一怔,爾後定定的看着我,說不出半個字。
腰間他握着我的手不自覺的收緊了些。
“鳳靈,你在做什麼?”
擡眼看去,鳳靈手上握着劍,正虎視眈眈的看着我,而慕容衍則是怒目瞪着她,原來方纔她趁着琉桑和慕容衍搶奪我的空檔,尋了間隙要刺死我,好在琉桑一個警覺,將我一把拉了過去,而他的臂上卻被橫了一道,此刻,鮮血直流。
縱然感謝他的以命相救,可我卻對他已經失去了耐心,我一把推開他,慕容衍一個閃身,瞬間到了我身前,將我擋在身後,以防鳳靈的再次進攻。
鳳靈手上握着劍,直直朝我衝過來,眼看就要到我眼前,琉桑長劍一揮,攔在了我們面前,這會兒,他怎麼又反過來幫我們了?
鳳靈是與狼羣生活過的人,骨子裡的很烈無人能敵,她所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直擊要害,根本不給琉桑任何活命的機會。
“你師姐和許景杭在後院柴房,趕緊去救他們。”琉桑抵擋的同時,猛然朝我喊道。
“二公子,原來你纔是那個出賣大公子的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鳳靈面色冰冷,手上的劍狠狠的刺向琉桑的心口,用力絞着,“你既然可以偉大到替她通風報信,那你就爲她抵了這一命吧!”
“顏顏,快走。”
慕容衍強拉着離開,我看見琉桑雙膝一屈,鮮血與紅色的長袍融爲一體,竟分不出是血還是衣服的顏色。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輕揚,笑的慘淡。
我又欠了他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