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直覺告訴我,外公一定是被秦子墨帶走的。
他當初被慕容悠救下後便不知去向,原本因爲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我一度將他遺忘了,但回過神來之後一想,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
秦子墨不會因爲冷文羽的死亡而放下所有,在他心裡,慕容衍更是一根難以拔除的肉中刺,只要他還在,秦子墨就絕對不會輕易的放棄。
而他在近乎崩潰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一定會做出極端的舉動來。
外公的性命威脅不了慕容衍,但卻能將我引出來。說到底,秦子墨和冷文羽是同一種人,他們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必然也不會留着,最後的結果便是想要同歸於盡,一起消失。
他可以在外公大壽的時候製造那一場混亂,不顧李家所有人的性命,如今又何以會在乎外公的性命?
如果真的是他,那麼我不出現的話,這一場鬧劇便不會停止。
所以我極力的命令許景杭帶我去,或許是歐陽竹影路上與他說了此事,或許只是擔心我,他自然是不應的,還因爲我突然的情緒暴動以爲我又發病了,想要給我注射鎮定劑,直至我以死相逼,他方纔應了下來。
趕到老人院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然因爲陰雨的天氣,即便八九點鐘了,天空還是灰濛濛的一片。
老人們都還沒醒來,只有醫務人員在樓道里穿梭着,因爲外人的闖入,因爲外公的消失。
最後,自然是找到了他們的位置,因爲目標很大很明顯。
爲了老人的安全,院裡的樓層一般都不會很高,除了唯一的一棟用來作爲員工宿舍和辦公所用的大樓,大約有十五六層高吧,擡眼看去,低壓的黑色雲層似乎就覆蓋在上空,讓人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抑感。
頂樓是一個平臺,一般沒有人上去,此刻大家的注意力卻全都集中在了那裡。
眯眼看去,頂樓的邊緣處,有個小小的影子,站在雲層下,站在風裡頭,似乎下一秒就會跌落下來。
爲了不引起恐慌,院裡一面已經報警,一面召集了所有的護工去照顧還未醒來的其他老人,以免他們看到這個場面而失控。
照顧外公的護工對我很是熟悉,人羣裡她一眼就看到了我,顫着聲音朝我道:“白……白小姐,真的,真的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出去了一小會,爺爺就不見了……”
我之前就要求過她,一定要一刻不離的守着外公,如果要離開,也要等其他的護工到了才能走。
她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嚇得腿都軟了,此刻我也來不及去安撫她,擡眼看着頂樓搖搖欲墜的人影,心臟像是被拽住了一樣,刺疼的難受。
我一把推開她,不顧身後之人的阻攔,立馬奔進了大樓,電梯一路而上,直衝頂樓。
最後一層沒有電梯,我努力剋制住自己顫抖的雙腿,艱難的往上跑,大約是因爲之前吃了藥的緣故,全身的無力感特別嚴重,以至於纔剛走了四五個臺階便開始大口喘氣。
心,快速的跳動着,像是要從嘴裡蹦出來一樣。
雙耳也開始出現了幻聽,兩眼迷糊,讓我看不清眼前的路……
直至一雙大手扶上我的臂膀,我所有餛飩的狀態才漸漸消散。
“我陪你一起上去。”
許景杭溫暖的大手不僅讓我全身的顫抖有了幾絲緩和,更讓我焦躁的心漸漸的平緩了下來。
“慢慢呼吸,不要想其他的,一步一步跟我一起上去。”
自打那次昏倒之後,都是他在給我做着心理治療,雖然很多時候我都只是沉默的坐着,但不得不說,若不是他們在我身邊鼓勵我,就憑我自己,當真熬不過去。
眼下,在我意識渙散的時刻,有他在我身邊,我纔不至於手足無措,崩潰的不知如何是好。
當我們好不容易推開頂樓的鐵門時,一陣陰風剛好吹過,我不禁縮了縮脖子,爾後擡眼看去。
風蕭蕭之中,我只聽見歐陽竹影高聲喊道:“秦子墨,你不就想找個人和你一起死嗎?放了外公,我陪你死!”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我,本來還僵持着的秦子墨突然就將外公往下一推,伸手將歐陽竹影拽了過去,因爲慣性和碰撞,兩人的身子在樓頂邊緣搖搖欲墜,險些掉落下去。
我大聲驚呼,顧不得全身的無力感,用盡力氣奔了過去,在靠近邊緣時,被夏塵風攔了下來。
秦子墨手中握着一把細長的匕首,抵在歐陽竹影的脖頸間,因爲尖銳,或者緊張,匕首已經劃破了歐陽竹影細嫩的皮膚,絲絲血絲從脖間滑下。
秦子墨一身戾氣,雙目猩紅,握着匕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腳步不穩,單薄瘦弱的身子在陰沉的秋風中飄零,好怕他下一秒就往後倒去。
索性外公並沒有受什麼傷,不過是被嚇到了,秦子墨放開他後,守在外圍的醫務人員已經架着他下樓了,如此,頂樓除了我們幾個外,只有一兩個年輕的男醫師,卻也都不敢輕易上前。
“秦子墨,快放了我師姐!”我的身子搖搖欲墜,若不是有許景杭扶着,恐怕早就倒下來了。
我用盡力氣喊出的這句話,在秦子墨那裡顯然沒有半點用,他的神情冷漠,甚至因爲我的話,握着匕首的手又緊了幾分。
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了,此刻眼前的他,鬍鬚拉渣,雙目空洞,劉海遮住了眼簾,整個人,頹廢又無措。
我想起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人,想起那個摸着我的頭稱我爲傻姑娘的人,想起那個總是笑着爲我遮風擋雨的人……
可我也想起那個笑裡藏刀辱我傷我之人,想起那個狠毒冷漠殘殺慕容衍之人,想起那個不折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之人……
現實和幻境交雜在一起,我的大腦彷彿要爆炸了一樣的疼。
恍惚之間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裡,面對的是誰,我又是誰?只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撲騰撲騰……格外的刺耳。
直到被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呼聲驚醒,我看到許景杭和夏塵風擔憂的眼神,他們不斷的呼喚着我,不斷的搖動着我的雙臂……
我看到不遠處在朝着我呼喊的歐陽竹影,因爲掙扎她的脖子上已經站滿了鮮血……
猩紅的鮮血刺激了我的神經,陣陣耳鳴之聲猛的消散,我的身子一個激靈,快速的清醒了過來。
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藥瓶,顫抖着手倒出藥丸,就着口水強忍着痛嚥了下去。
這個藥的效果特別好,不出一分鐘就讓我的情緒平復了下來。
再次睜眼看向秦子墨,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歐陽竹影絕不能出事。
這麼想過之後,彷彿全身又充滿了力量,我站起身,不顧夏塵風和許景杭的阻攔,一步一步往邊緣走去。
“老許,你們還愣着做什麼?快將阿顏帶下去!聽見沒有,把她帶下去!”
歐陽竹影眼裡的恐慌我知道,不是爲了她自己,而是因爲我。
她怕我再有輕生的念頭,所以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來的。
許景杭和夏塵風一個拉我一個攔我,他們都知道我的失常,所以自然也很明白歐陽竹影的擔憂。
“丫頭,你先下去,我保證會救下你師姐……”
“你拿什麼保證?”我毫不留情的打斷了夏塵風的話,爾後一瞬不瞬的看着秦子墨,壓低了聲音道,“秦子墨就是想引我現身,如果我不出現,他一定不會放了師姐,你救不下她的。”
“可是你……”
我努力的壓制住心裡的狂躁,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沒事。放開我,讓我過去。”
許是我太過堅決,他們兩人終究還是放開了我,這一舉動引來了歐陽竹影的大叫,只是奈何被秦子墨控制住,她不敢太大動作的去掙扎,只是朝着我不斷的搖頭。
冷風將她的長髮吹起,遮了她的眼簾,卻遮不住她眼中的驚懼,我的每一步前進都讓她的恐懼加深一分,彷彿我走向的不是她,而是死亡。
但我走向的的確是死亡啊,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腦海中冒出的是與秦子墨同歸於盡的想法,可下一秒,我又清醒了過來,看着歐陽竹影擔憂的面孔,想到還不知生死的慕容衍,再想起還在家等着我的阿晟和阮阮,同歸於盡的念頭便被強制性的壓了下去。
我不能死啊。
我要救下歐陽竹影。
一步步的靠近,讓秦子墨一步步的往邊緣處退,有好幾次他都險些滑落下去,但他面上的驚慌失措出賣了他,原來他也並沒有想要真的去死呢。
爲了確保歐陽竹影的安全,我沒有再逼近,而是跨步上了他們一側邊緣的臺階,與他們保持在一條水平線上,只是離了有一米開外的距離。
我仰面對着懸空的那一面,擡眼便是陰沉的天際,往下看,樓底的人就好像小車一樣,簇簇擁擁的聚攏在一起,那裡已經安置好了巨大的網兜,以防上面的人掉下去。
“阿顏,你要做什麼?”
我擡腳往外懸空的時候,歐陽竹影衝我大喊了一聲。我慢慢收回了腳,感受着死亡就在身邊的感覺,側對着秦子墨平靜的說道:“子墨哥,你知道死是什麼感覺嗎?”
“如果從這裡跳下去,大概只有幾秒的時間,你的頭就會撞到地面,因爲衝力太大,立刻就會腦袋崩裂,腦漿噴出,在長達1到2分鐘痛苦的意識之後,你的靈魂會離開身體,而你也就死亡了。”雙眼盯着地面,想象着此刻自己就躺在那裡,周圍的一羣人或尖叫或哭泣或被嚇的四處逃離的場景,只覺得全身麻木,就好像局外人一樣,心中沒有一絲恐懼和波瀾。
“阿顏……”
歐陽竹影近乎哭泣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想象,我收回目光,側過身子,正眼對上秦子墨慌亂的雙眼,一面小心的走近一面繼續道:“肉身死了,可靈魂卻還在,那種痛苦還會繼續,千年萬年……直到靈魂枯竭,直到像碎片一樣從這個世界消失,在這之前,靈魂所感受的痛苦要比如今重上千倍億倍,無法逃脫也無法自我了結。所以,此刻的死不是結束,而是開始,真正的折磨纔剛開始……”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你給我閉嘴,閉嘴!”秦子墨近乎崩潰的抖動着手裡的匕首,因爲我的靠近,他挾持着歐陽竹影在逐漸的往後退,沿着邊緣往後退。
“你在恐懼什麼?在害怕什麼?你不是什麼都不怕嗎?你不是想死嗎?秦子墨,慕容墨,你想要的不就是讓我陪你一起死嗎?來啊……”
烏黑的雲層在逐漸的逼近,樓頂的大風吹的我身子在左右搖晃,可我如今管不了這些了,我只知道我現在只離了他們一隻胳膊的距離,只要我伸手,我就能拽住秦子墨握着匕首的手,我就可以冒險將歐陽竹影救下來,即便那會導致我和秦子墨一起掉下去……
可現在,我管不了這些了。
心中的無力感越來越強,強到我快要站不住自己的腳跟,在這個時候,在秦子墨被我的話語逼迫的不知所措的時候,是我出手的好時機。
我這麼想的時候,手已經伸了出去,顧不上刀刃的鋒利,我緊緊的握住了刀刃。刺痛感襲來,我卻已經麻木,眼中只看到血從我的掌心滴落,鮮血的味道讓我有片刻的清醒,身體的痛楚亦讓我有片刻的解脫,傷痛帶來的快感我無法描述,就好像久逢甘露的大地,渴望又充滿着生機。
而就在我出手的瞬間,夏塵風與許景杭也早已上前將歐陽竹影拉了下去,天旋地轉之間,秦子墨的身子往下掉落,連帶着我的半個身子,一同懸在了頂樓的邊緣。
我的身後,是夏塵風緊緊的抓住了我的胳膊。
被我一隻手抓住的秦子墨吊在半空中的身子在不住的晃悠,暴風雨來臨前的驟然大風將滿地的塵土吹起,也一併將秦子墨額前的劉海吹開,灰濛濛的沙塵遮掩着我的眼,卻遮不住秦子墨眼中的神色,像是解脫,又像是無奈,總之,沒有恐懼。
我想過要他死,也想過要親手殺了他,可我並不想他是在這種情況下,於這種方式,死在我面前。
所以即便我那被刀刃割傷的掌心一直在流血,痛到全身麻木,我還是緊緊拽着他的手,想要將他拉上來。
他的面上露出一個如同從前一般溫和的笑容,他擡眼看着我,笑的無奈又灑脫,“顏顏,我從未像如今一樣心中坦蕩。你說的對,此刻的死不過只是肉身死亡而已,靈魂不滅,所受的苦便永遠都不會停下。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殺了我,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我也恨我自己,爲何我會是慕容墨,爲何我要記起過去的那些,那些東西於我而言,實在是夠可笑,夠無奈的。”
他邊笑邊哭,眼中漸漸沒有了求生的慾望,我趴在頂樓邊緣,只能以最大的力氣拉住他的手,不放開。
大概是失血過多的緣故,我的身體呈現出巨大的無力感,大腦也開始混沌不清,我死死咬着雙脣,發不出任何聲音。
“如果,可以選擇,我並不想回到從前的自己,我只要一想到是我親手殺了你,我就恨不得往我胸口多刺上幾刀。”他這麼說的同時,另外一隻拿着匕首的手當真往胸口的位置刺了進去。
口中泛起血腥氣,我知道雙脣已被我咬破,可我說不出話來,朦朧的雙眼只能緊緊的盯着那底下的人,那懸在半空中下一秒就會跌下去的人。
他是慕容墨,也是秦子墨,是前世傷我殺我之人,也是現世愛我護我之人,我恨不得殺了他,卻從來沒有真的行動過,說到底,秦叔叔的託付是一個原因,我狠不下心來又是另一個原因。
“顏顏,我做過的那些錯事,請你忘記吧。我會用接下來的千萬年時間去還你被困烈焰城千年的罪,我會忘記所有,所以,也請你忘記吧……我真的活的太痛苦了……”
他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致,身體的痛楚加上靈魂的責問讓他險些透不過氣來,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擡起手,用盡力氣掰開我握着他手臂的手,身子直直的往下墜去。
不……
不……
心底不住的在吶喊,我看到他的身體在地面上開出了一朵巨大的花,紅色的血液如同花瓣一樣在四處蔓延,映入我眼中,壓在我心上,讓我不能呼吸,讓我有隨之一起跳下去的衝動。
那是解脫,那是此刻唯一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