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鈺對宋安、倪雒華這樣的人有着與生俱來的敵意,不是沒有道理的。
因爲從看見這樣的人第一眼,他就有種臭味相投的感覺,平日裡都是一副與世無爭平易近人的模樣,因爲這兩人都太過於優秀,也許一頓飯的酒資足夠買下半座城池的人偏偏沒有半點紈絝應該有的生活態度,也沒有帶着一幫惡僕家奴上街溜達,前呼後擁,有事沒事就搖着一柄摺扇笑嘻嘻地對那些相貌稍好的女子鞠躬行禮:“小生有禮了,不知小娘子如今芳齡幾何,家住何處,可曾許配人家?”
宋鈺不認爲倪雒華這樣的人已經到了與世無爭無取無求的境界,反倒是在這平靜的背後宋鈺嗅到了一絲絲他自己的影子,這樣的人就像潛伏在河底的鱷魚,亙古不變地潛伏,出擊就意味着一擊致命。
“…你以爲閣老會犯那些低級的錯誤,將你和魔頭宗洪關押在一起成爲鄰居?你以爲以我藏青閣小師弟的身份會去劍宗密室做獄卒?你以爲我真貪睡到你和宗洪聯手殺了好幾個師兄弟,在掏出半柱香功夫後我後知後覺地醒來,又慢吞吞地出聲報警?”
宋鈺被一陣碎碎唸的聲音給吵醒,發現自己依然是在先前昏倒的地方,只是渾身被捆成了糉子,只能像毛毛蟲一樣弓着背亂動,試了幾下發現給自己綁繩子的人是個行家,捆綁的地方都是關節發力處,別說是人了,就算是一頭熊魃被這樣綁住也只得乖乖就範。
站在旁邊的死士見宋鈺醒來,提腳對着他腰板就是一下,恰好踢在宋鈺脊椎第三節上,宋鈺慘叫一聲再也動彈不了。
段天藍怒目圓睜:“你故意的。你知道宗洪要從囚牢逃走,因爲他我才身陷囹圄,以宗洪高傲的性子必是羞於獨自逃生,那時候我真元被封形同廢人無力放抗只能任由他擺佈;你更知道宗洪對劍宗沒有好感,臨去之前殺我幾個同門泄憤也是必然的,你是故意要我和宗洪綁在一起,讓我永遠也不能回到劍宗。”
“沒錯,從我進入劍宗,你在我後背打下第一拳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底發誓要毀了你的一切。”
“我被師傅關禁閉,你摸黑從後山絕壁上爬上來,就爲了給我送一壺酒一隻燒雞,這些是假的?”
“當然,實際上是家族死士帶着我直飛山頂,只是你那時候修爲淺薄,自然無法察覺。”
“我閉關修煉錯過女兒出生,當時我老婆遭遇大血崩,方圓百里可以對症的藥早已斷貨,是你孓然一人連夜入大山,找回石楠、夜熒二草,才保得母子平安,難道這也是假的?”
“宋族在北域帝國開設了無數家藥房,要幾味草藥斷貨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只看到我從山裡摘回兩株草藥,卻不曾想過這樣百人中才可能遇着一例的大血崩爲什麼會發生在她身上?”
宋鈺聽得一陣陣後脊發涼,那時候的宋安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竟然會如此隱忍,這纔是真正的大奸大惡之人,就這天賦不去作大奸臣、壞國師,成爲秦檜那樣被萬人唾罵的大壞蛋實在是浪費了老天爺給他的這身天賦。宋鈺自認爲自己好歹也算少時攻史,成長有權謀,可以做到潛伏爪牙忍受,可是和宋安比較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
此時的段天藍,肩胛、手腕、大腿上都插着一柄半尺長的銀色小劍,口鼻間咯着大口大口的鮮血,但他聲音依然宏亮如初,大聲質問着宋安:“爲什麼?”
“因爲虛無骨。”宋安冰冷着聲音說道:“劍宗秘典藏着虛無骨的秘密,可惜我在劍宗藏書樓找了整整一年,結果空手而歸。然後不得已將魔頭宗洪招惹至劍宗,本想借他手找到虛無骨的秘密,孰料他和你成爲莫逆之交,從祖師爺手札中找到蛛絲馬跡,但他一向口風極緊連你都不吐露半點消息,最後我不得不將你和魔頭勾結的消息傳出去,這纔有掌門出面只劍挫魔的英雄故事,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但是我不知道什麼虛無骨,宗洪由始至終也沒有向我說起過這三個字。”
“這是他比你聰明的地方。這些年來我踏遍了北域帝國三山五嶽,始終沒有發現你們二人的蹤跡。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一個道理,就算是再狡猾的狐狸也終究會露出尾巴來,更何況你這樣大咧咧的一個人,不可能不留下一些蛛絲馬跡。不是你們善於藏
匿,而是在你身後有人爲你們清掃尾巴,只是天道酬勤,終於還是讓我找到了。”
宋鈺就算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宋安朝自己身上投來的戲謔的目光,那道眼神沒有半分感激。
“幼稚!”
“寧可直中取,莫可曲中求…”
段天藍先前說的話再次迴響在腦海,宋鈺這才明白自己這回真的錯了。說起心機,宋安這個還是弱冠之齡的年紀就已經展現出了妖孽一般的城府,在他面前宋鈺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智力不過五的渣。只是不知道宋安口中的虛無骨究竟是什麼東西。
“找着我又如何,我從來沒有聽過虛無骨,在我這裡你得不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我已經得到了。”宋安露出一絲勝利的微笑:“既然找不到你們,我就開始查找可能躲避劍宗搜索的勢力,很不巧海口城是宋族的地盤,對海口幾乎是了若己掌,三年前宗洪出現在海口城,宋族出動了二十多名死士對他監控跟蹤,出乎我意料的是宗洪身後竟然是已然覆滅的影牙,而他現在效忠的新主子是一個叫君嶽的傢伙。如此一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有了答案,只有影牙這樣的死而不僵的百足蟲纔有能力讓你在衆目睽睽之下成爲一隻幽魂,無形無跡。”
“我已被劍宗驅逐,就算加入影牙也是我自願的,我沒有亂殺過一人,也不曾將太虛劍道傳授他人,更不知道什麼虛無骨的秘密,你能奈我何?”
“你至今仍舊被劍宗通緝,因爲祖師爺的《太虛補遺》被你勾結宗洪共同偷盜,藏青、宿雷、以及你最敬重的斷水閣閣老許空青共同發放通緝,能將你帶回劍宗者,破例提拔入斷水閣任坐習。自你走後,斷水閣坐習僅竇青梅一人,如果沒有第二個坐習出現的話,下一任宗主便是她了。”
“許空青!”段天藍咬牙切齒地念出三個字:“傳言許空青年少時曾受宋族相救大恩,當初他忽然對我另眼相看,讓師傅破格提升我爲弟子、讓我成爲斷水閣大師兄,莫非都是因爲你的緣故?”
“也不盡然。”宋安老實說道:“許空青最初對你青睞有加確實是因爲我的緣故,後來卻是自發的想要栽培你,一心要你將你培養爲下一任宗主。也許是宗主墨心察覺到他的用意,所以強行將許空青的女兒許配給你。劍宗有明訓,閣老與宗主之間不能有任何血親,如果許空青要將你培養成宗主,他就得放棄閣老之位,最後他選擇了放棄對你的栽培。你以爲我這藏青的弟子能隨便去囚牢作看守?沒有斷水閣老的許可,就連期於二閣的閣老也入不得囚室半步。”
宋鈺躺在地上聽得後脊冷汗直冒,宋安三言兩語間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宋安能在劍宗如魚得水,能有那般深不可測的城府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哪是劍宗,分明就是廟堂之上的一個個權臣,而段天藍無疑就是那種生來就註定淪落爲棋子的命運,被自己老丈人毫不留情的拋棄,又被一個個大佬玩弄在股掌之間,甚至是宗洪將段天藍救出去都在這些人算計中。也許正是因爲後來成爲影牙的眼睛,有影牙成員幫他擦屁股躲避劍宗的追蹤,否則他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宋鈺甚至有些懷疑,以段天藍的性格和智商,恐怕到現在都還想不到這個層面上去,用宋鈺的理解就是:劍宗就是一羣狐狸窩。被綁成了一個糉子,連轉動脖子都有些困難的宋鈺問道:“其實你已經找到虛無骨了,從你沒有逼問段天藍上可以得到答案,以你宋族繼承人的身份來說,就算給你劍宗宗主的位置也不一定稀罕,你由何必用刀子將他捅得像個馬蜂窩?”
“斷水閣坐習,這是所有劍宗弟子夢寐以求的榮譽和機遇,我如何不在乎?用他人頭換我一世榮權,何樂不爲?”宋安提起桌上的一碗酒,舉到面前淺淺地泯了一口,然後端着碗將酒一點點往段天藍傷口上澆去,段天藍疼得不停地大口喘氣,瞪着一雙眼睛牢牢地注視着宋安,眼神極其複雜。
宋安繼續說道:“虛無骨自然有着落,這是我接近羅雅丹的緣由所在,你不是對我又敵意嗎,想要通過段天藍髮現一些我的秘密,現在我都將他們一一擺在你面前,卻不知你能否活着將它們帶出這座山。”
宋鈺望了段天藍一眼,恰好段天藍也在這時朝他看來,四道目光在空中交匯。
宋鈺瞬間明白過來,段天藍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愚蠢,至少他在幾個月前就告訴過自己羅家有寶貝,所謂的寶貝怕就是虛無骨,而且還和虛無峰有關。
宋安丟了手中的空碗,一把揪住段天藍的頭髮將對方半個身子都提了起來從死士說道:“這人我先帶回劍宗了,你解決了這傢伙後迅速趕上來。”說罷一掌斬在段天藍脖子上,將對方劈暈過去,然後抓住段天藍腰帶,縱聲一越消失在夜色中。
房間裡就只留下宋鈺以及那名死士。
宋鈺抿着嘴脣問道:“宋安好像叫過你名字,你也姓宋?”
死士板着臉蹲到宋鈺面前,揚手便是重重一巴掌抽在臉上,宋鈺只覺得半張臉火辣辣的疼,牙牀一陣酸楚,嘴巴里有鹹鹹的感覺。
宋鈺渾不在意耳朵裡嗡嗡的聲響,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說道:“同是姓宋,你好像是叫宋命是吧?也許我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人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啪——
又一記清脆的耳光扇在宋鈺臉上,這一下將宋鈺兩排牙牀抽得齊齊鬆動,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溢出。宋鈺也知道,既然這是死士,自然不能奢望他能手下留情,殺人幾乎是他們活着的唯一作用,從被宋族選中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淪落爲意見殺人機器,除了效忠於殺人,不會再有別的情感,沒有一巴掌將他腦袋抽下來已經算不錯了。
“我靴子裡有一樣東西,禪宗有言:相見既是緣。這寶貝就當送你了,希望你能給我留一句全屍。我都被你捆成糉子了,再說我這一身神念竟然被你們不知用了什麼妖法給封住,現在的我和廢人沒有什麼兩樣,這樣你還不放心?”
宋命注視着一臉真誠的宋鈺,確認封印宋鈺神唸的玉佩仍舊牢牢制約着對方,這才微微鬆了一點點捆住宋鈺的繩子,掀起宋鈺右腳褲管,死人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驚訝,在宋鈺靴子裡竟然藏着一柄短刀。
一個煉神者竟然隨身藏着短刀,這就好像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屠夫手上不抓屠刀反而捉起一支羊毫般令人驚訝。
死士用拇指在刀鍔上微微一頂,半截雪亮如鏡面的刀身跳了出來,刀刃上隱隱有怪異紋樣隨着光線偏轉而隱約呈現,終於宋命不再沉默:“紋兵!”
宋鈺很享受別人驚訝的表情,好心提醒着:“右腳靴子裡還有一柄呢,都是你的了。”不等宋鈺說完,對方已野蠻地脫下宋鈺另外一隻腳的靴子,從裡面抖出一柄一摸一樣的短劍來,愛不釋手地把玩着。
宋鈺微笑道:“我第一眼看見這對短刀的時候一樣是很驚訝,心底的那份喜悅不比你少。好東西誰都會喜歡,如果我是你一定要問一問我爲什麼會有這樣一對短刀,這樣一對紋兵落在神念師手上,無疑是錦衣夜行、素袖藏金。”
“是啊,你這刀是從哪裡撿到的。”
宋鈺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咬牙憋着一口氣,一對肩膀輕微地搖晃着,略微沉默片刻,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彷彿完成了某件拯救全人類的壯舉一般,輕鬆說道:“以前我也有一對同樣尺寸、同樣樣式的短刀,當然那只是用尋常的百鍊之法打造的短刀而已,當初我在那刀上分別刻了四個字,名曰:散華!”
死士心中狂喜,愛不釋手地打量着手上這兩柄短刀,心不在焉地隨口問道:“還有兩個字呢?”
“至於另外一柄上,則爲‘夜叉’!”
低頭看刀的死士乍然心生警兆,雙手拇指齊齊挑在刀鍔上,一對短刀在精光中齊齊出鞘,帶着一蓬寒光直取面前這個書生要害。
刀光閃過,死士一身修盡數爲從體內磅礴涌出,待至刀尖處已成震耳欲聾的驚雷,兩團雪亮的精光脫刀而出。
須臾間,已至身前!
“太慢了!”被綁住的宋鈺忽然乍笑,忽如一夜春風如羅幃。
宋鈺手中忽然多出一節繩子,手腕急抖,從那軟綿綿的繩子上竟然射出數尺長劍意,劍意生澀卻帶着浩渺無形勢態。
“太虛劍意!“死士雙眼圓睜,望着胸口那半個拳頭大的窟窿,連慘叫都來不及便直挺挺地向後栽去,直到死的那一刻,他心中依然存留着太多的疑問。
修神者還是修道者?是夜叉還是劍宗高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