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法殿中,流光真人端坐於掌門之位上,手裡拿着一張紙,上面是這次天元論會被天魔附身弟子的名單。
流光真人拿着這張紙,明明不過鴻毛般飄忽,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此刻卻紋絲不動,有如一座山巒,壓在手上。
名單的字跡,說不上如何漂亮華麗,僅僅是勉強說得上工整而已,但一筆一劃之間,就好像活生生的事物一樣,留着血,淌滿了紙張、浸溼了雙手。
“諸位拿去看看吧。”流光真人語氣平和之中帶着一絲疲憊,在他身後侍立的是三弟子夏機虹,捧着名單遞給長老首座們觀視。
天魔侵擾天元峰,還是昨日之事,但衆人都有劫後餘生的感覺,身處於如此安靜祥和的正法殿中,遠離了昨日的戰鬥,多少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覺。
玄天宗面對天魔劫數的第一戰,被認爲是大獲全勝,事後點算,除去被天魔附身的碧波洞府一脈,具有自身形質的天魔數量,達到三千六百名之巨,而且任意一頭天魔,都有飛行的能力,其身體極其堅硬,唯有破壞力強橫的法術,才能將其殺滅的可能。
這一戰,也讓天下仙道見識了玄天宗的手段所在,原本經歷此事,流光真人還打算挽留衆多前來觀禮的賓客,打算設宴安撫衆人,但好幾位見識了玄天宗大法力大神通的修士,決意還是先行回報其宗門,同時將天魔劫數的消息,傳播開來,以應對不測風雲。
而在正法殿內,稍微處置了一下門內事務,流光真人便再度召集門中長老首座,這一次來到正法殿的,除了昨日一同對抗天魔的人以外,還有一些是之前決意閉門不出、企圖避難的長門長老,以及一些在長門與昭明洞府之間搖擺不定的洞府首座。
經此一役,玄天宗無異再度底定仙道宗門魁首的位置,而流光真人的領導,也再度被認可,此刻已經不是做牆頭草的時機。
然而長門天元峰會有如今這般成就,多少還是要“感謝”天魔的入侵,也就只有在危難之時,那些身處於和平之中的前輩修士,纔會再度意識到,玄天宗纔是庇護他們的唯一勢力,也只有共同合作,才能應對未來天魔劫數。
當祁震寫下的那份名單,交給了流光真人,然後又慢慢傳遞給長老首座們觀看時,正法殿內陷入一陣死寂,連呼吸聲都幾近消失,只剩下那張名單在空氣中擺動的微微聲響。
玄天宗人多,人很多,仙魔大戰死得也非常多,這次不過死了三名弟子,在玄天宗立世的漫長歲月之中,同一天死了三名弟子,不是什麼大事。
可是這份名單,依舊讓人觸目驚心。
寫下這份名單的人,也正是擊殺三名弟子之人,雖然那三名弟子都已經被確認天魔附身、生機消散、沒有挽救的機會,可是這麼直接極端的手段,很多長老彷彿想起了百年之前的仙魔大戰。
當名單在正法殿中走過一圈,再度回到流光真人手裡的時候,他也不禁微微一嘆,可是很快便收斂了神情,嚴肅說道:
“諸位可見,如今天魔潛伏於仙道之中,已非一人、更非一門之時,本座與幾位精擅煉器之道的長老已經開始鑽研,分判剖析天魔特異之處,同時研製出可以透徹天魔潛伏的法器,眼下已有幾分眉目。”
流光真人環顧一週,然後說道:“天魔潛伏心神深處,至今尚未能找到拔離妖邪之法,凡是被確認身受魔染的門人,無論其地位高低、修爲深淺,一律送入鎖神峰。”
鎖神峰,位於玄天山脈北部,是一座地勢險峻、異常孤立的山峰,乃是玄天宗關押觸犯門規戒律之人的地方,四周皆是絕壁,同時被諸多法力禁制所圍繞,即便是煉神境修士要進出,都只有一條路徑。
流光真人說話之後,正法殿中一陣沉默,沒有人反對,然而在流光真人如今聲望之中,這便是默認的舉動。
其實對於觸犯門規戒律的門人,無論是長門天元峰、還是各個洞府、乃至於外門道場,都有着各自封關反思的地方,實際上進入鎖神峰之人,能夠重返而出的,玄天宗歷史上幾乎沒有,這也等同於判定,被天魔附身之人,將會此生不見天日。
流光真人掃視殿中,數十位長老首座正襟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無一人敢說話。
然而正當流光真人將名單放到一邊的時候,還是有一人站了起來,說道:
“掌門,被天魔附身,固然罪不在其人身上,也的確需要與之隔離,但是祁震的行爲,難不成就這樣輕易略過嗎?”
說話的是一名身材健碩、目光有神、外貌不過中年的長老,正是宗林剛的師父,渡波長老。
如今在正法殿中,形成了一股奇怪的氛圍,畢竟長老首座之中,有一部分人曾經阻止門人弟子參加天元論會,自己也沒有在天元峰上與天魔對敵,這樣的人,基本是被認爲沒有發言權的。
然而渡波長老不同,他早年間便與掌門流光真人走得很近,一直忠誠於長門,對昭明洞府一脈勢力膨脹很是看不慣。而這次天元論會,他不僅自己作爲天元峰守護者之一,同時也讓門下弟子去參與其中,盡力而爲。
一般的長門長老,座下嫡傳通常也不過兩三人,而渡波長老卻是一個例外,座下嫡傳七人,皆是身穿紫袍的長門弟子,這次全部都參加了天元論會。
這麼一股勢力,在天元論會之中確實讓人矚目,而且其中一名弟子也奪得了一枚玉符,但可惜的是,大弟子宗林剛,被天魔附身,隨後又被祁震所殺,而又有三名弟子因爲捲入此事而身受重傷,至今還不能下牀。
渡波長老恐怕是此間長老首座之中最有發言權的了,他門下弟子可謂是經歷了天元論會內外所有複雜情形,或死或傷、或僥倖存活、或得玉符優勝,同時渡波長老本人在對敵天魔之中也是出了大力氣的,這樣的人一開口,多少就代表了全體長老首座的心思。
不少長老首座,還在對祁震的生還感覺到疑慮,沒想到轉過頭來,祁震的狠辣手段就好像給了衆多長老首座當頭一棒。
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哪門哪派,殺傷同門的罪過,都是最難以饒恕和容忍的,而且祁震事前在玄天宗內名聲就不是太好,將袁老黑打成重傷的事情還沒完全過去,又出了馨園變故,導致玄天宗與青嵐宗兩個仙道宗門的巨頭有交惡的可能,如今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擊殺了三名玄天宗弟子。
祁震一時之間,彷彿變成了比天魔還要邪惡恐怖的存在,就連諸多長老首座也看不過去,而且即便流光真人眼下將話頭壓了過去,事後長老首座們面對自己的門人弟子,反撲的輿論會使得流光真人好不容易爭奪而來的先機,逐漸消失,甚至落入有心之人的算計。
流光真人久久沒有說話,而渡波長老也是雙眼怒視掌門,使得正法殿內陷入了古怪的對峙之中。
“祁震有功、也有過。”過了一會兒,流光真人才從口中艱難地吐出這句話,然後緩緩說道:
“在異境之中,衆多門人弟子面對天魔,是祁震的舉動,才讓損失減少。或許祁震的手段是過於暴戾,但不應此時此刻、以此問罪。天魔手段殘酷,若是有半分鬆懈之機,玄天宗、甚至中州仙道的未來,都會因此毀於一旦。”
渡波長老還欲開口,流光真人擡手阻止,然後繼續說道:“祁震應對天魔劫數起亂於門內,機敏反應,能人所不能、行人所難行,雖心性偏於仙道好生,卻非造殺之根由……這樣吧,渡波長老損失了一位優秀的弟子,若是祁震日後能夠爲你找到一位同樣優秀、甚至不亞於宗師侄的傳人,你可滿意?”
自古只聽說過欠債還錢,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還徒弟的事情,渡波長老眼神一愣,卻聽見流光真人再說道:
“還有三華洞府的守衡、以及那個外門弟子白二方,這都是祁震造成的損失,便讓他重新找到兩名足可以爲之代替的門人弟子,予以補償。”
流光真人的話語之中,暗藏玄機,日後這些人,是由祁震接引到玄天宗門下,那豈不是多多少少與祁震有關聯?難不成掌門真人要爲祁震在門中埋下勢力?這哪裡是懲罰,分明是獎賞啊!
“所失情誼,豈能償還?”渡波長老還是不服氣,宗林剛是他的大弟子,也是最花費心血所培養的門人,他們兩人的關係,早已超越世俗父子。
“斯人已逝,償命何如?”流光真人倒也乾脆,直接點出懲罰祁震,並不能彌補渡波長老以及玄天宗的損失,相反,是祁震的舉動,保證了玄天宗沒有更大的損失,也是在暗示渡波長老不要再得寸進尺,雖然是有功之人,但還是在流光真人的統御之下。
流光真人這麼一說,渡波長老的氣也慢慢消了,帶着一聲嘆息,重新坐回位置上,不發一言。
渡波長老都不說話了,其他長老首座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於是流光真人開口道:
“接下來的日子,還需要諸位約束好門人弟子,同時還有一事需要諸位知曉或許不少人都知道,青嵐宗在天南之地的一處秘境附近,開始佈置人手,要獲得一件先天至寶,經本座以及諸多長老推演,此物事關未來應對劫數的機緣,不能輕易假於人手。本座打算派出優秀門人,前往天南之地,率先奪得此物,爲我玄天宗未來基業,定下平穩未來。”
說到這裡,的確有不少長老首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卻也沒有人直說,而向來耿直的洄光長老開口問道:“不知掌門欲遣那些弟子前往。”
流光真人輕撫長鬚,笑道:“此次奪得十二枚玉符的弟子,以及……祁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