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釧聽到動靜,轉頭看向香芷旋,遂笑問道:“四奶奶有何吩咐?”
香芷旋抿脣笑了笑,“你剛過來的時候,我就交待過,讓你每日去廚房傳話,只給我做些清淡之物。”她掃了一眼面前的菜餚,“你可別告訴我,這些都是你認爲的清淡之物。”
“奴婢……”金釧到了香芷旋近前,曲膝行禮,“奴婢今日大意了,竟忘了這一節,隨口點了幾道菜,還請四奶奶恕罪。奴婢這就去廚房,讓她們重新做來。”
香芷旋擺一擺手,喚薔薇:“你去,帶上些散碎銀兩。”
薔薇稱是,轉身去了內室取銀子。各房的膳食是有定製的,偶爾需要加菜的時候,給廚房裡的人一些銀子總不會出錯,省得日後那些人嫌麻煩百般敷衍。那樣的話,受罪的只有四奶奶。
這期間,襲朗看了看香芷旋那邊的六道菜:紅油鴨子、桂花醬雞、鹽水牛肉、麻辣肚絲、油燜鮮菇、紅油百葉,不由心生笑意。
沒一樣是她愛吃或是能吃的。金釧也真是“費心”安排了。
他是因傷勢必須要吃得清淡些,她則是習慣如此,喜吃清蒸的海鮮、清淡的小炒,尤其不能吃辣,看起來稍有點兒辣味的,她都受不了——要是讓她多吃幾口那道麻辣肚絲,保不齊就要抹眼淚了。
香芷旋笑盈盈地看着金釧,“你起先是老夫人房裡的,到了我房裡便是委屈了你。今日這件事,不是你疏忽,是我不該麻煩你。日後你只管在房裡做針線,別的事由薔薇、鈴蘭打理即可。”
“這、這怎麼行呢?”金釧跪倒在地上,“四奶奶要折煞奴婢了!奴婢下次不敢了,再不會出錯了,四奶奶——”她擡眼看向香芷旋,“老夫人一再告誡奴婢,定要盡心服侍四爺,奴婢只記掛着老夫人這番叮囑,別的事就沒太上心,還請四奶奶饒了奴婢這一次。”說着便已落了淚,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樣。
香芷旋無動於衷,“話我已說了,不會改,也不會重複。”
金釧便轉頭看向襲朗,“四爺……”
襲朗全無反應,慢條斯理地喝湯。
香芷旋喚鈴蘭,“這幾道菜賞給金釧了,撤到外間,讓她吃完。”
“啊?!”金釧驚愕,眼中現出一絲惱火,“四奶奶,您這又是何苦?我到底是自小跟在老夫人身邊的。”
香芷旋不予理會,擺一擺手。
鈴蘭喚來小丫鬟撤下飯菜,自己則一把將金釧拎起來,帶到外間,丟在地上。
金釧這才警覺,鈴蘭看起來瘦瘦小小,卻有着一把力氣。
鈴蘭坐到小杌子上,閒閒笑道:“你最好自己把飯菜吃完,不要勞動我親手餵你。”
裡面的襲朗已將幾道菜推到飯桌中間,看香芷旋一眼,又用筷子指了指菜餚。
香芷旋會意一笑,重新拿起筷子用飯。
她討厭金釧,金釧看不起她,遲早會有這種事發生的。
金釧家世清白,前些年家鄉遭遇幾十年不遇的洪水,她雙親都在天災中喪了命。她父親是老夫人的遠房表侄,是以金釧由老家丁帶着來投奔的時候,便將人收留下來。
到底是八竿子纔打得着的遠親,留在襲府,只能做個丫鬟。
老夫人待金釧倒是不薄,親自教她讀書識字,近三二年,房裡的事都交給金釧打理着,閒時常說要給金釧謀一樁好姻緣。
如今讓金釧來到清風閣,心思誰不清楚?
金釧的父母都是出自書香門第,分外瞧不上香芷旋,偶爾會用一種高人一等的眼神看着香芷旋。
香芷旋啼笑皆非——出身是她自己能夠選擇的麼?再說商賈怎麼了?別的她不敢說,卻知道父親的才學不比秀才、進士差,只是不願走功名路罷了。
若只是這些小事,香芷旋也能忍,大不了就當自己房裡養了個吃閒飯的大小姐。偏生金釧對她總是一副清冷高貴的樣子,一見襲朗就似沒了骨頭,恨不得每時每刻眉目傳情,諂媚得厲害。
香芷旋要膈應死了。別說是現在這情形,就是金釧當真成了襲朗的妾室,也不能當着她的面兒這般的惺惺作態吧?合着她就是個擺設?不,都不是擺設,完全是當她不存在。
既然如此,她也不需客氣。
金釧這樣的丫鬟或是妾室,她容不得。
襲朗若是幫着老夫人、金釧之流,那麼……這日子就得換個過法。香家指望不上,卻不代表她全無退路。
眼下他這不聞不問的態度挺好。
薔薇過了一陣子就回來了,笑着將食盒裡幾道菜擺上桌,“廚子說也正奇怪呢,早就知道四奶奶的口味,今日本也要準備幾道南方菜,偏生金釧過去打招呼點了那幾道菜,弄得幾個人一頭霧水,卻也不好細問。”她雖然不管房裡的膳食,但是爲人八面玲瓏,與廚房、針線房、漿洗房各處的人都相處得不錯,加上香芷旋出手大方,誰幫忙做事都能拿到好處,想得個好人緣兒並非難事。方纔廚子一見她過去,連忙起火炒菜,片刻都沒耽擱,還連聲賠不是,說只能抓緊做幾道小炒,下次會特地備下的。
香芷旋與襲朗聽了,都沒說話,在靜默的氣氛下用完飯。
襲朗站起身來,看了看外面,“跟我去後面走走?”
“好啊。”香芷旋隨之起身。有三日了,午飯後他都會去後面的小花園轉轉,只是先前不曾要她陪着。
兩人一起走到外間,都看到了神色痛苦地吃菜的金釧。
襲朗淡漠瞥過,舉步向外時喚含笑。
含笑是他房裡的老人兒了,聞言上前,靜候吩咐。
“新來的丫鬟不懂事,等她領了四奶奶的賞賜,送回老夫人房裡。”
“是。”含笑心知肚明,四爺已不想再忍受老夫人一再幹涉他的事情。之前傷重,沒精力理會,往後是絕不會再聽之任之了。自然,還有另一層意思,是要給四奶奶體面,警醒下人。
香芷旋斂目微笑。步出房門時,聽到了金釧低低的嗚咽聲。
清風閣後面的小花園,遍植紅色月季,東西兩側各一排雙夾槐。
火紅、金黃兩色相稱,美得耀目。
襲朗一面緩步遊走,一面與她閒聊:“你的習慣是一些南方人固有的,卻說得一口京話。”
香芷旋解釋道:“我的奶孃、教書先生都是京城人,她們說不來當地話,我只好隨着她們說京話。”
“原來是這樣。”襲朗釋然,又問,“你的奶孃呢?”只見她帶來了兩名大丫鬟、兩名二等丫鬟。
“奶孃啊……”香芷旋語氣似嘆息,“一直都是吃裡扒外的,我沒帶她過來。”
襲朗忍不住笑了,“怎麼沒及早打發掉?”
香芷旋沮喪的蹙了蹙眉,“她是祖母安排到我身邊的,之前打發不了。”她家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是瞞不過他的。況且再怎麼樣,別的事都比不過香家送錢又送人的行徑更讓人不屑。
末尾四個字由她說出,完全是小孩子的語氣。襲朗側目凝視她,笑意更濃。怎麼看她都是一副小可憐兒的樣子,可方纔對待金釧又分明是強勢的。
不少人說他自相矛盾之處太多。
纔不是呢。
矛盾的明明是他眼前這個女孩。
他含着笑意的雙眼璀璨如星辰,而眼波又是那般柔和,給人春風拂面之感。香芷旋一時恍惚。他那雙眼睛,是能讓人甘願沉溺其中的。
襲朗已繼續道:“我已好轉,你也不需終日陪我悶在房裡。在京城可有相熟之人?”見她點頭才又道,“得空不妨出去走動走動,便是去你在京城的鋪子看看也好,權當散散心。”她陪嫁的產業裡有三間鋪子,他是知情的。
香芷旋第一反應卻是:“外院會給我備車麼?”襲家分明是瞧不上她出身的,在府中都不讓她出這院門,又怎麼會同意她出門走動。
“出門前讓含笑去傳話。”
“嗯,我記住了。”香芷旋開心地笑起來,“等會兒回房我就寫帖子。”總要事先與好友打個招呼,提前定下見面的時間。
襲朗語聲愈發柔和:“這就去寫吧,我自己走走就好。”
“不急。”香芷旋道,“總要等過兩日再出門。剛把金釧打發出去,老夫人說不準何時就要問話吧?”
這倒是,不是責問他,就是責問她。而且他那個祖母行事又沒規律可尋,不知何時纔會發作。考慮到這些,他點了點頭。
香芷旋不解地問道:“這園子裡怎麼只種了月季和雙夾槐?”
“我也不清楚。”襲朗實話實說,“不講究這些,這幾年也沒在家中。”
的確是。他從十五歲就去了邊關大營,今年他已二十歲,幾年歲月間,從未返京。想到這些,她又有了新的疑問:“你怎麼會拖到今年才成婚的?而且還是爲着給你沖喜……這幾年裡,家裡的人就沒催促你回來成親再建功立業?”尋常的名門子弟,可都是十四五歲就定親甚至娶妻。他卻不同,他五弟都已娶妻生子,是個特例。她真正想說的是:他要循俗例早早成婚的話,也就沒她什麼事兒了。
襲朗凝視着面前的一叢豔色花朵,笑了笑,“沒工夫回來。”
“纔怪。”香芷旋自然沒辦法相信。他的父親是當朝內閣首輔、兵部尚書——這些可比那個國公爵更有分量,想調他回京還不容易?
“那你覺着是怎麼回事?”他慢悠悠地問她。
香芷旋無奈地看着他。她要是知道,還會問他?
襲朗剛要說什麼,含笑快步走過來稟道:“四爺、四奶奶,奴婢已將金釧送回去了,老夫人打發辛媽媽過來詢問是怎麼回事。而且,還讓辛媽媽帶來了銀屏。此刻兩個人就在門外等着見您呢。”
辛媽媽是老夫人院子裡的管事,銀屏是老夫人房裡另一名容貌出衆的大丫鬟。
襲朗道:“讓她們過來。”
含笑稱是而去。
襲朗舉步走向西側的石桌石凳。
辛媽媽與銀屏的身影出現在小花園門內。
香芷旋掃興地看着他的背影——所以之前的話題就結束了?不打算告訴她了?難得她有點兒好奇心。不過,看看他如何應對老夫人派過來的人,也不失爲一樁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