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的語聲,襲朗聽得見,卻覺得越來越遙遠,無從分辨到底在說些什麼。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老夫人。
不論襲朋做過什麼,不論她如何恨鐵不成鋼,不論她說了怎樣的狠話,到頭來,她還是會盡全力挽回局面,讓兒子得到一個相對好一些的下場。
甚至於,不惜爲了兒子安危下跪求情。
這樣血脈相連這樣不顧一切護助的長輩,他不曾有,日後也不會有。
父親不會爲了他如此。
生母繼母沒機會。
襲朋看着母親跪倒在他憎恨多年的人面前,剛要邁步上前,便被趙賀鉗制住。他極力掙扎着,“娘……您起來,娘……”他語聲哽咽,說不下去了。
襲朗緩緩起身,伸手扶起了二老夫人。
“老四……”二老夫人滿目哀傷地看着他。
寧氏與蔚氏走上前來,扶住二老夫人的身形。
襲朗對二老夫人微微頷首,“我不動襲朋,明日起,讓他每日到老三牀前照看一二。可好?”
“好,好……”二老夫人喃喃地說着,想笑,淚卻落得更兇了。
襲朗又看向襲朋,“你有一個到何時都不言放棄的母親。看在她的情面上,我不讓你承受皮肉之苦。照看老三幾日之後,你將被囚禁在西府。一直不成體統,便一直不能出門。”
襲朋看着憔悴至極病態分明的母親,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母親也用眼神警告他、求他不要再說話。他點頭,沉默不語。
襲朗吩咐趙賀送二老夫人和襲朋回西府。
老太爺被一再地無視,可襲脩已被拖出去一陣子了,他驚怒擔憂不已,大步到了襲朗面前:“把老三帶回來!你將他雙腿廢掉,跟殺了他有何區別?!”
“那就殺了他?”襲朗氣定神閒的,“你發話吧。”
“你這是殘害手足!”老太爺語聲有些淒厲了,“你竟讓我看到這般情形……”
話沒說完,不遠處傳來襲脩一聲慘叫。片刻後,又是一聲。
老太爺的身形僵住,動彈不得,整個人似被抽走了心魂一般,沒來由的顯得輕飄飄的。
襲朗丟下老太爺,請寧氏等人回房歇息,又喚人去請太醫。
人們紛紛沉默着散去,寧氏、蔚氏出門時,都看了看錢友梅。
錢友梅從頭至尾一言不發,完全是局外人的樣子。
襲脩的事,不關她的事。便是誰求着她讓她爲襲脩求情,她都絕不肯做。
廢了雙腿好啊,讓他一輩子躺在牀上最妥當了。她不需再爲難,不需再整日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和安哥兒哪一日被他連累。
假如這男人不是讓她那般不屑,她在知道襲朗是怎樣的人之前,說不定真會幫着他做些壞事的。但是,幸好她在一日日裡瞭解了襲朗。那個人固然有這般殘酷的一面,卻也有着寬仁善良的一面。
他不屑刁難婦孺,他不會遷怒孩子。
既是如此,只要她安於現狀,便能在這府中有個立足之地,父親也能安安穩穩的做官。
怎麼想都是不錯的局面。所以,她真是半點兒傷心難過都不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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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裡只剩下了老太爺和襲朗。
老太爺一直怒目瞪着襲朗,好半晌才能說話:“父子反目,殘害手足,你心裡就好過?”
襲朗一笑,“我不過是秉公處理家事而已。”
“大逆不道啊……”老太爺踉蹌後退,“大逆不道……”
“的確是大逆不道。”襲朗緩步到了老太爺面前,“襲脩要做的事,齷齪至極,你就能忍?”
老太爺不由想到了襲朋數落自己的一番話,面色又添一分青白。
“父子反目。”襲朗諷刺地笑了笑,“你我何時有過父子情分?”
沒有,從來沒有過。他們是有緣無分的一對父子。
襲朗凝住老太爺,“我離京從軍之前,襲脩曾加害於我。我要是稍稍大意些,早已死在他的手裡。你那時是怎麼說的?”
老太爺那時說他是一心要毀了這個家,打壓了二房,臨走還要整治手足。不肯相信。
“我成婚前傷勢最重的那段時日,他又想與二房聯手將我除掉,若非趙賀等人得力,我又已死了幾次。”襲朗自嘲地笑了笑,“這些我懶得說,知道說了你也不信。我只是要讓你明白,因何這般厭惡他,爲何這般對待他。他死不足惜,我已夠仁慈。”
老太爺眼神有些恍惚了。他一心想要照拂的老三,真的做過那些事情麼?心地真的是那般毒辣麼?
“你說我將嫡庶之別看得太重,這話不對。”襲朗道,“我只是將對錯看的太重。人做錯了事,遲早要付出代價。都說人在做天在看,作惡者終將自斃。但是老天爺忙啊,顧不上咱們家,我就不等天道輪迴了,況且你們也不讓我等。”
“錯了,錯了……”老太爺的腦子亂成了一團麻。他看錯了人?老三做錯了事?並且真的做了那樣的事?
“日後你安心將養,我不會再讓外人來打擾你清靜。”襲朗說出對老太爺的決定,“你便是不知道今日這件事是老三的主意,事先也已知道遲早要出這種事。你不肯提前告知於我,便是錯。老三的一條腿,是代父受過。”
“代父受過……”老太爺跌坐在椅子上。除了重複襲朗的言語,他什麼都說不出。
襲朗看着短短時間內便似蒼老十歲的老太爺,緩緩轉身。
除了交待前因後果,他對老太爺已無話可說。
舉步到了門外,吩咐院子裡的下人好生照看,去往外書房。
一場煙雨無聲飄落,清洗着這蒙塵的世間。
老太爺愣怔多時,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匆匆奔到院中,“蔣家不會與你善罷甘休,勢必要發動言官彈劾你,這些你到底有無應對之策?你給我回……”
他沒能把話說完,身形忽然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