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睡得很沉,至黃昏時才醒來。
夕陽光影、彩霞光暈映照入室,合着室內清甜香氣、靜謐氛圍,讓人頗覺愜意。
她坐起身來,轉到妝臺前,略略整理了一下妝容、髮髻。
舉步往外走的時候,聽得院中傳來甜美稚嫩的孩童語聲,還有香芷旋和襲朗的談笑聲。
她在門前站定,凝眸觀望。
庭院中,小小的男孩正在與一條威風凜凜的大黃狗玩耍,香芷旋與襲朗站在一旁觀望。
孩子與襲朗容顏酷似,只是神色甜美無辜,後者清冷內斂,唯有看着妻兒勾脣淺笑時,纔會現出絲絲縷縷的溫柔。
那孩子自然是寒哥兒,大黃狗必是元寶。寒哥兒正拿着一把牛角梳子,在給元寶梳理那一身漂亮的毛。元寶乖乖地坐在他面前,低着頭,竟是很享受的樣子。
三公主凝眸看了片刻,不自覺地笑了,邁步出門。
襲朗和元寶同時察覺,轉頭看向她。
“元寶不動。”寒哥兒停了手裡的動作,雙手去捧住元寶圓圓的腦瓜,讓它對着自己。
元寶看了看襲朗,搖了搖尾巴,這才繼續低頭任由寒哥兒給自己梳理頭上的毛。
三公主忍俊不禁,輕輕地笑開來,隨後纔對襲朗點一點頭,“這麼巧,竟然遇到你了。”
襲朗微笑,“這不是我家麼?”
三公主反問:“你不是大忙人麼?”出嫁前也來過多少次,哪次也沒碰見。
香芷旋笑問道:“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三公主笑着搖頭,“睡得很香。”說着話停下腳步,目光柔和地看着寒哥兒。
“寒哥兒,”香芷旋走到寒哥兒近前,“先別給元寶梳毛了,來見見長輩。”
“哦。”寒哥兒應着,還是又給元寶梳了梳額頭的毛,這纔看向三公主。
“這是——”香芷旋指向三公主,想着怎麼引見,是說公主殿下,還是說王妃殿下呢?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喊我小姨行不行?”三公主接話道,“咱們倆單論。”說完,看了一眼襲朗。
襲朗微笑,“行啊,這樣也好。”
香芷旋自然更沒意見了,對寒哥兒道:“這是小姨,叫人。”
寒哥兒乖順地喚道:“小——姨——”
“噯。”三公主滿心滿眼柔軟的笑意,“寒哥兒真乖。”
襲朗見她站在原地不動,神色卻分明是想抱抱寒哥兒的,笑道:“你是怕我兒子,還是怕我們家元寶?”
三公主笑着睨了他一眼,“我怕你的疑心病。”
“這會兒好一些。”襲朗微笑,“過來說話。”
三公主這才上前去,彎腰對寒哥兒張開手臂,“寒哥兒,小姨抱抱你好不好?”
“好。”寒哥兒應着,卻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梳子,猶豫片刻,仰頭看着襲朗,把梳子遞過去,“爹爹,拿着。”末了,又低頭看着自己的衣服,胖嘟嘟的手指拈起一根元寶的毛,期期艾艾地看着香芷旋,“孃親……”
香芷旋被惹得笑起來。寒哥兒不認生,初次見誰都不會打怵,但此刻這樣的情形下,她一般是不讓親朋抱寒哥兒的,擔心別人不能像家裡人一樣喜歡元寶。
三公主片刻間愛煞了這孩子,逸出了清脆的笑聲,“沒事,給我抱抱。我也很喜歡元寶,一看就喜歡。”
寒哥兒抿嘴笑了。喜歡元寶的人,他通常也都喜歡。
三公主將他抱起來,先親了親他的小臉兒,“你怎麼這麼招人喜歡呢?”
寒哥兒眨着大眼睛笑。這是他回答不了的問題。
元寶在這間隙,湊到了襲朗身邊,縱起了身形,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他帶自己出去玩兒。
襲朗拍拍它的頭,“等着。”
元寶身形落地,開始圍着他打轉兒。
三公主直笑,“只元寶自己在府裡,它悶不悶啊?你們怎麼不再養一條?那纔好。”
香芷旋笑着點頭,“是該再給它找個伴兒,明年開春兒吧,抱一個三兩個月大小的過來。要是大狗可不行,我看着都害怕。”她到如今都不算是喜歡狗的人,只是喜歡元寶而已。
“是該這樣。”三公主又細細端詳了寒哥兒一陣子,兩個一問一答地說了一陣子話,她將寒哥兒遞給襲朗,“去帶着你兒子跟元寶玩兒去吧,我得走了。”
襲朗接過寒哥兒,“不留下來用飯?”
“不了。”三公主搖頭,“出門轉轉,在你們家逗留太久了也不好。有功夫了再來。”說着話,已向外走去。
襲朗和香芷旋見這情形,也就沒做挽留。
香芷旋跟上去,“我送送你。”
“嗯。”三公主回頭看看寒哥兒,“寒哥兒,過幾日我再來,好嗎?”
“好!”寒哥兒點頭,“還來。”
三公主便又笑起來。雖然明知是人家把孩子教的大方懂事,心裡卻特別受用,愈發喜歡這孩子了。
離開襲府之後,三公主想了想,喚車伕去天香樓。
在宮裡總是分外壓抑,既然出來了,就散散心。正如香芷旋說的,她便是不吃不睡地把自己熬死,也是於事無補。
出門時是輕車簡從,走在街頭並不打眼,只管隨心所欲地透過車窗看一看她熟悉的京城。
馬車停在天香樓門前,三公主戴上帷帽,下了馬車。舉步時無意間往街對面一瞥,不由駐足凝眸。
天香樓對面是一間食肆,售賣炸蝦、五香野鴨、火腿片、糟銀魚等等,因着做的很是入味,口碑極好。便是她,出嫁前偶爾也會讓宮女專程來買炸蝦解饞。
讓她側目的自然不是這間她很熟悉的食肆,而是一對夫妻。
蔣修染和寧元娘。
寧元娘下車的時候,腳剛踏上腳蹬,蔣修染便將手遞過去相扶,生怕妻子摔倒。
隨後,兩人親自到了食肆裡,過了一會兒走出來,蔣修染手裡多了幾個油紙包。
寧元娘沒有徑自上車,而是四下環顧,伸手指向一間售賣小八珍的鋪子,笑盈盈地跟蔣修染說了句什麼。
蔣修染蹙眉,搖頭。
寧元娘就笑笑的靜靜的看着他。
還是他敗下陣來,不情不願地頷首,隨即從丫鬟手裡接過帷帽,親手給妻子戴好。之後,一同去了那間鋪子。
一面走着,蔣修染低頭看着腳下,該是擔心路面不平絆倒妻子吧?又攜了寧元孃的手。
寧元孃的手一味掙扎着,沒用,最終只得隨他去。
三公主看得失笑。蔣修染這樣子,真是將妻子視若珍寶一般。
那廝居然也有今天,以前真是做夢都沒想過。
她收回視線,進到天香樓。
坐在桌前大快朵頤的時候,才若有所悟。
是真的放下了。
她這顆心,已被蕭默焐熱、拴住。
直到今日,才能確定這一點。
心裡生出幾分傷感,幾分歡喜。
用飯回往宮裡的時候,她看到一列輕騎飛馬越過長街,直奔宮門而去。
爲首之人,大概是秦明宇、夏易辰吧?她猜想着。
太子大抵清楚夏易辰的出身。
此次夏易辰前去協助秦明宇,一來是因着夏易辰與皇室的牽扯千絲萬縷,能出一份力的時候,含糊不得;二來是因着手握兵權之人曾受過夏家的恩惠,夏家沒落之後,多年來爲此心懷不忿。
這樣的前提之下,夏易辰出面遊說必能事半功倍。夏家的後人已經不在意榮華成雲煙,如今又過得不錯,別人實在不需耿耿於懷。並且,雙方不會跟皇上挑明夏易辰的出身。
其實,說白了有些事都需要瞞着皇上。皇上呢,不管心裡知不知情,都習慣了忽略或者裝糊塗。他要是事事追究的話,早就成了睚眥必報的暴君,以仁孝治天下的名聲根本無從得來。
當然了,到了今時今日,皇上並不以那個名聲爲榮,甚至於,他恐怕要顛覆朝堂百姓對他的看法。
**
三公主沒猜錯,秦明宇和夏易辰回到了京城。
趙虎先一步去了秦府,向秦老太爺、錢友蘭等人報信。離開之前,提醒錢友蘭:“六爺在路上受了傷,又沒時間好生將養,回來之後怕是就會撐不住,你先請一位太醫到府中爲好。”
錢友蘭點頭,“多謝。”轉頭吩咐丫鬟取了對牌去外院傳話,自己則是坐在圓椅上出神。
想笑,又想哭。
盼了這麼久,終於盼到他回京了。
成親這麼久,他與她只是掛着夫妻名分的陌生人,她只能遙遙地靜靜地耐心地觀望着他。
寧元娘事情的前前後後,她都清楚。那件事帶給他的,是一生的遺憾、失落,且無從對任何人傾訴。
如果不是爲了家族,他不可能答應娶妻的,因爲根本無法面對除了寧元娘之外的任何一名女子。
這些他都不需說,她看得出。
最初她對他的心態特別冷靜、理智,心疼麼?不。
沒辦法心疼。
這塵世哪裡有那麼多過得事事如意的人?
只說襲府裡的大姐、香芷旋,哪一個是心甘情願嫁進去的?哪一個是平順地走到後來安穩的情形的?
大姐跟她說過太多太多那府裡的事情,由此她才知道,不要羨妒任何過得比自己好的人,誰的福分都不是從天而降。
誰都要存着一份清醒,順着形勢去爲人處世。
香芷旋的幸運之處在於,除去自身性情的討喜之處,是遇到了襲朗那樣一個更爲清醒理智的夫君。襲朗該是那種願意去看身邊人的優點的人,並且做不出高高在上睥睨他人的事。那一個爲人豔羨的佳話,是夫妻兩個共同謀取的。
大姐的幸運之處在於,有一個大度的婆婆,更有香芷旋、蔚氏這種不計前嫌把日子往好處過的妯娌。差了哪一條都不行,哪一個人想給大姐氣受,都是輕而易舉。
是因着這些事,她起初無法心疼、同情秦明宇。
在後來就做不到這樣了。
一個宿醉或整夜未眠的男人,一早打起精神神色如常地出門,去爲家族奔波勞碌——這樣的情形看多了,開始擔心他,嘗試着給他一點兒照顧。
在那樣的過程中,他看向她的眼神,始終有着一份歉疚。
他沒有低看過她,反而爲着一些欠缺而覺着對不起她,盡力幫她照拂孃家,盡力讓她手裡多一些產業。讓她在失落之餘,從別處找到一些慰藉。
這樣的男子,品行不會差,甚至是善良的。
他想爲着家族與她舉案齊眉,開枝散葉,只是有心無力。
情意帶來的疼,必然需要時間來平復。
她亦由此有心無力,能給予他的,不過無聲的等待,竭力幫他打理好府裡的事。
最無助的時候,她想,便是哪日緣盡,也不需覺得被辜負。他的心給不了她,她嫁之前要的也不是他的心。
即便後來想得到一點點,也不敢忘記初衷。忘了初衷,便會忘記自己是誰,會生出妄念,會毀掉已算如意的局面。
前因註定了她必須步步爲營時時謹慎的漫長光景。
離京前,他回房告訴她要出門遠行,將祖父、母親託付給她,說不論怎樣,我請你盡力照顧好他們,時時開解一二。
“請”她盡力照顧。
她差點兒爲這個字落淚,面上還是笑着說好,說這本就是我該盡的本分。
之後,他就沉默下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她亦如此。很少單獨相對,實在是找不到話題。
他拍拍座椅扶手,站起身來,“那我走了。”
她終是沒壓下直覺帶來的擔憂,起身緊張地問:“你會好端端回來的,是麼?”
“我會盡力。”他給了她一個笑容。
“……”盡力而已,這回應跟沒說有什麼區別?
他就又笑,語氣一如嘆息,“你要是我,到了如今,也不會篤定任何事。”
她這才點頭,“我等你回來,會好生服侍祖父和娘。”
他點頭,轉身出門。
這一走,便是這麼久。府裡的人每日都在爲他擔憂。
終於回來了,卻負了傷。
月上中天時,秦明宇纔回到了府中,先去給祖母、父母請安,又去了小書房,讓太醫給自己開方子換藥,最後,纔回到了正房。
錢友蘭已等得乏了,伏在炕桌上睡着了。
秦明宇走到近前,拍了拍她肩頭,將她喚醒,“我回來了。”
錢友蘭猛然醒來,擡眼看向他。
他受了好多,脣上多了一撇小鬍子,滿臉疲憊,一身風塵。
她笑,卻淚盈於睫,慌張地下地去,“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我叫小廚房給你備下了。”
“不用。”
錢友蘭這才意識到他嗓音很是沙啞。
秦明宇已經向寢室走去,“先容我睡一覺,實在是乏得厲害。等我睡醒再說話,要是睡得時間太久,你幫我跟祖父和娘說一聲,扯個謊,別讓他們擔心。”
“好,我記下了。”
秦明宇進到寢室,衣服未除便歇下。
與其說是躺下去,倒不如說是栽倒在牀上。
與其說是極快地睡着了,倒不如說是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錢友蘭的淚再也忍不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掉下來。
**
翌日一早,夏易辰到了襲府,田衛徑自將他請到了正房。
香芷旋急匆匆地跑到院中相迎,元寶追着她出了廳堂。
“叔父。”香芷旋急切地打量着夏易辰,見叔父面色蒼白,透着疲憊。看兩眼就紅了眼眶。
夏易辰笑着拍拍她的額頭,“你還會哭鼻子呢?”
“我沒照顧好嬸嬸。”香芷旋羞愧地低下頭去,“真恨不得讓您打我一頓,這樣心裡興許能好過點兒。”
“胡說。”夏易辰逸出清朗的笑,“我已聽說了,你嬸嬸也沒你那麼嬌氣,那點兒傷不礙事。回頭你多送些補品過去就行了。”隨即就轉移了話題,垂眸看着元寶,“元寶讓你養得倒是越來越好看了。”
“是麼?”香芷旋漫應一聲。
夏易辰摸了摸元寶的頭,“還記不記得我?”
喜歡狗的人,元寶都能看出來,更何況以前也三不五時地在外書房見到面前的人,並不陌生,便只是乖乖地站在那兒。
“來,把你爪子給我。”夏易辰對元寶伸出手。
元寶猶豫片刻,擡起一隻爪子,跟他的手搭了一下,便收了回去,繼而挪到了香芷旋身邊。
夏易辰哈哈地笑起來,“這個小傢伙。”
“我帶您去看看嬸嬸吧?”香芷旋心緒轉移,語聲輕快了一些。
“行啊。”夏易辰一面隨她去往樊氏住的小院兒,一面說道,“生元寶的小福今年冬日要是再生幾個,你選一個過來養着吧?元寶也三四歲了,等再長大一些,它會覺得悶,有個同伴在一起纔好。”
“好啊。”香芷旋欣然點頭,“我正有這打算呢。”
叔侄兩個一拍即合。
進到樊氏的住處,香芷旋說了幾句話,便轉去婆婆房裡接寒哥兒來見叔父。
這期間,夏易辰坐到了牀前,眼中這才流露出了擔憂、心疼,“阿儷那個糊塗東西。”
樊氏笑着坐起來,“這種話可別跟阿芷說,阿芷會更自責的,她總不能怪罪自己的大姐。”
“我清楚。”夏易辰握住妻子的手,“你受苦了。”
樊氏神色愈發舒緩,“你回來最要緊。這點兒皮肉傷的苦處,可比不得我整日裡擔心你。你要是再不回來,我跟阿芷不定哪日就要發瘋了。”
她喝了口水,開始與夏易辰細細說起這段日子發生的大事小情。
夏易辰聽得襲朗把錢學坤扔到了大牢裡,不由失笑,“少鋒這脾氣……”
“你還笑?”樊氏斜睇他一眼,“那到底是阿芷的姐姐,也是阿芷父親的親骨肉,我們就算是跟阿芷再親,也不能厚此薄彼。我不方便跟少鋒求情,這事情你得出面。”
“小懲大誡而已,不用擔心,少鋒有分寸。”夏易辰笑道,“再說了,阿芷一定問過少鋒的意思了,不然她還能跟沒事人一樣?人不都是這樣麼,吃一塹才能長一智。”
樊氏嘆氣,“真是跟你們沒法子。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們卻正相反。”
夏易辰解釋道:“這次出事的是大人,你纔會這樣想。要是連累到孩子們,不就等於要了人的命麼?阿儷不把這個教訓記一輩子,往後說不定就害了她自己的親骨肉。”
“……也是。”
“到底是近年來的經歷處境不同,阿儷與阿芷、我們已不是同路人。”說到這些,夏易辰也不由心生悵惘。他比誰都希望姐妹兩個相互幫襯着過一輩子,情形卻非如此。與阿芷齊心協力的,不是她的姐妹,反倒是在京城結交的寧元娘、兩個妯娌。
沒法子,人這一生哪有十全十美的。
**
夏易辰回到京城第三日,將樊氏接回了家中。香芷旋每日都過去看望嬸嬸,連去了三日後,夫妻倆便不準了。
“好生在家服侍婆婆、相夫教子。”夏易辰教訓她,“你總往我這兒跑算是怎麼回事?實在閒得慌,就給我好生琢磨生意經,往後都需要你打理,別整日裡沒個正形。”又叫人擡了好幾箱子賬冊過來,“都帶回去,仔細翻閱。明年開始你幫我合賬,我要做甩手閒人了。”
香芷旋被那麼多賬冊嚇得轉身就走。
夏易辰在她身後哈哈大笑,之後命下人追着將賬冊擡去了襲府。
香芷旋給叔父整治的欲哭無淚,自此每天沒了串門的時間,悶在房裡做針線、看賬冊,有什麼事都是聽田衛稟明。
幾日後,寧元娘診出了喜脈。香芷旋連忙前去道賀,之後時日如常。
寧元娘自此被蔣修染拘在了家中,誰去看她可以,她出門卻是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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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四月,前方傳來消息:太子初戰告捷。
皇上聞訊後龍顏大悅,隨後開始親自過問鎮國將軍一案的進程,與此同時進行的,是查辦貪官。
朝堂裡亂了幾日,一衆御史言官瘋狂舉報彈劾產業頗豐的朝臣。
襲朗、蔣修染都不能倖免,成了衆矢之的。
這日,龍書案上的奏摺堆積成了小山一般,皇上傳旨召見六位閣老,詢問他們對襲、蔣二人遭彈劾的看法。
有人爲二人辯駁,有人則與言官的看法一樣,以兵部尚書爲首,言辭激烈地建議皇上嚴查。
幾個人在皇上面前爭吵起來。
皇上知道兵部尚書等人的意思,明面上是要他清查襲、蔣兩人手裡的產業是否來自正路,暗地裡的心思,是建議他借題發揮,來一出鳥盡弓藏。
要是那樣做可就熱鬧了——在前方平亂的太子,聞訊後勢必翻臉,怕是會殺個回馬槍,給他來一出逼宮。
他那個兒子,就是這樣看重且信賴襲、蔣二人。
而將士們呢?必定心寒不已,會以罕見的士氣、怨氣擁護太子此舉。
最要緊的是,他又爲什麼要對襲朗和蔣修染下手?他又何嘗不是從心底賞識並且倚重兩個年輕人。
於他而言,那是協助太子來日登基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事出有因,也只有他和太子知道。
斂起心緒,皇上目光冷淡地看着兵部尚書,“朕要查的是貪贓受賄之徒,而非手頭闊綽的朝臣。襲家、蔣家哪一個不是高門?哪一個手裡不該有些產業?”
兵部尚書一聽就臉色發白了。他是揣摩着聖意纔有此舉,想投其所好,卻沒想到猜錯了。而這種錯,很要命。便是皇上、太子不當回事,襲朗與蔣修染可不是好相與的,一心支持兩人的內閣大臣更會不斷給他小鞋穿,沒事也會挑撥出一堆事,日子肯定是沒個好了。
他索性把心一橫,繼續長篇大論地與皇上爭辯,辯不過,顯得很是不服氣,道:“臣年事已高,請皇上允許老臣致仕!”
皇上聞言笑了,“准奏。”
兵部尚書向上叩頭謝恩,語聲分外誠摯。
君臣兩個對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別人腦子轉得沒那麼快,都愣在了當場。
此事之後,傻子也看出皇上的意思了,彈劾襲朗、蔣修染的人先後噤聲,再不提此事,矛頭全部指向真正的貪官。
由此,皇上用區區數日光景,從貪官手裡收回了幾百萬兩銀子,又多了一筆軍餉,心情很是愉悅。
爲此獲益的,還有蔣修染——兵部尚書致仕之後,左侍郎升任補缺,他則坐到了左侍郎那個位置。這樣一來,官場上更有盼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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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門外事,香芷旋都是聽田衛說的,聽完只是一笑置之。
貪贓受賄得來的銀子,與做生意得來的銀子到底是不同。
要說她有擔心,是爲蔣修染擔心過——他興許不是官員之中財大氣粗的,卻沒少用軍餉假公濟私犒勞以前麾下的將領。他倒是混出了好人緣兒,可難保言官不會抓着他這個小辮子不放。
可那擔心也只是片刻的事,轉念想到襲朗,便放心了。
他們兩個在軍務、政務上就沒意見相同的時候,關係就如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會長久地維持相互牽制的關係。
那正是上位者要的最好局面,她通過兵書及一些史書都能明白這些,皇上又怎麼會不明白,所以哪個都不會動。
拋開這些朝堂的事,香芷旋想到了姚氏,心生笑意。
自從宏哥兒的滿月酒之後,姚氏再不似以往事事來東府,聽薔薇說,對二老夫人也是畢恭畢敬的,再沒了以前的敷衍。
薔薇說姚氏是被她嚇怕了。
她卻想,姚氏被襲朗嚇怕了纔是真。
不管怎樣吧,好好兒地過日子就行了。
便又因此想到了大姐和大姐夫。她問過襲朗,他說緩一段再說,不會讓錢學坤吃尋常犯人的苦頭,只是要他老老實實反思一段。他的意思是自己踏實勤勉固然可取,可不將家裡打理停當,何時出了岔子便是大事。說到底,理不清家事的男子,他看不上。
至於大姐那邊,嬸嬸大抵命人遞話去開解過了,大姐這一陣倒是沒再四處奔走爲錢學坤周旋。
她呢,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也不覺得見到大姐能夠坦然,那就聽襲朗的安排,過段日子再說。
她又看了會兒賬冊,覺得睏倦,轉去裡間歇下。這段日子一直如此,特別嗜睡。
大抵是有喜了吧?
這念頭一出,她就忍不住想笑。猜想要是成了事實,不知道襲朗會是個什麼反應——自從他回府之後,還是照着以前算着日子親暱,卻如貪吃的貓逮住了味美的魚一樣,太放縱了。要是有喜,是意外之喜,卻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