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妃等人到了外院,見到了神色冰冷的三公主。
三公主在衆人眼中,自來是說話囉嗦的那個,但是這次情緒不佳,見到幾個人便站起身來,“隨我離開這兒吧,別丟人現眼了。”
睿王妃有些不悅,沉聲問道:“你這意思是說我做錯了?”
“你沒做錯。”三公主冷冷一笑,“我爲着哥哥做錯過事,恰好有人知曉。不然,我纔不管你怎麼丟人現眼!”見睿王妃要還嘴,挑了挑眉,加一句,“怎麼,要我將幫你們做過的事公之於衆麼?”
睿王妃不敢吭聲了。
“此事到此爲止,這話我只說一次。”三公主眼含鄙夷地看着周夫人及其兩個女兒,“人是怎麼下賤到你們這種地步的?!”
周夫人母女三個俱是漲紅了臉,卻不敢嗆聲反駁。誰不知道三公主不好惹?尋常人誰敢開罪她?
三公主走出襲府的時候,步子越來越慢,心神有些恍惚。
睿王妃暫且放下了那份不悅,溫聲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三公主沉了片刻,才側目看着她,緩緩抿出一抹笑容,“沒怎麼。只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有些不知何去何從了。”
“還是放不下那樁心事?”對這個皇妹的事,睿王妃還是知道一些的。
“不是。真不是。”三公主搖了搖頭,“這件事,你不該與母后自作主張。這種事,要因人而異。換個別人,說不定會感恩戴德,但是襲少鋒不可能接受。你們這樣等於是激怒他。眼下是我們有求於他,不是他怕我們什麼。也別以爲襲夫人是你們能哄騙嚇住的,她要是沒一點兒主心骨的,走不到今日。你以爲襲府的水淺麼?”
睿王妃臉色灰敗,“可我們也是沒法子,王爺焦頭爛額,只要有一點兒機會,我總該試一試。”
“那也不能打這種主意。這下好了,之前忙活半晌給的好處,這次全部抹殺了。”三公主嘆了口氣,顯得分外疲憊,“下不爲例。這次襲少鋒是要我來打圓場,再有下次,他不會這麼客氣。我那些過失,在他眼裡不值一提,要我過來做一次好人,不過是不想爲難你罷了。”
“可你這到底是怎麼了?”睿王妃看着她似是從骨子裡透着疲憊的樣子,不免有些擔心。怕她就此萬念俱灰,再不能幫襯她與睿王分毫。
三公主苦笑,“心結算是打開了,反倒更無所適從。得了,別拿我說事兒了,與你這筆爛賬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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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淮南王進宮請罪,自動交出手裡全部錢財,對皇上斥責的罪名供認不諱,請皇上恩准他日後在王府閉門思過、抄經靜心。
皇上實在是沒料到他會有此舉,有沒有的罪名全都應下了,有沒有的罪名都不至死,由此也便收斂了脾氣,頷首同意,語重心長地教誨一番。
淮南王躬身聆聽,末了主動供出他曾聽說的一些秦家老太爺與秦明宇的過失。
皇上眼中閃過欣慰、愉悅,臉卻板的更緊,追問原委。
淮南王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皇上猛力拍打龍書案,斥責他只憑一些捕風捉影的閒話便彈劾朝廷命官,着實糊塗。之後不耐煩地擺一擺手,讓他滾回府中思過。
淮南王連忙告退,依言回府思過。
過了幾日,皇上因爲淮南王大肆斂財等不小的過失,積鬱成疾,要好生將養一段時日,命太子監國。
秦明宇想到了襲朗曾經說過的話,不得不欽佩。襲朗也好,他那些幕僚也好,真是把皇室這些人都看透了。
碰面時他問了問襲朗:“怎麼算的這麼準?”
襲朗就笑,“這可不是我算得準,是我們家老太爺把這些人的脾氣摸透了。去寺裡修身養性之前,給我留了點兒東西。”
秦明宇很替好友高興,“到末了,你家老太爺終於想明白了。不容易。”
襲朗笑容清朗,“的確是不容易。”
“以後怎麼着啊?”秦明宇問的是老太爺和襲朗的父子情分。
“還能怎麼着,順其自然。”襲朗自嘲地笑了笑,“就算我將前塵事都抹去不提,他也不見得完全理解、體諒。沒緣分,認了。”
“往後跟你兒子親熱點兒就行了。嗯,對了,”秦明宇取出一個雕刻觀音像的羊脂玉牌,“去璞玉齋看到的,成色不錯,留着給你兒子戴。”
襲朗接到手裡,蹙眉道:“怎麼一口一個兒子?我滿心巴望着是個女兒呢。”
秦明宇哈哈地笑,“還不都一樣?兒女雙全多容易呢。”隨後又道,“太子是不是得了皇上的提點,刻意讓你跟蔣修染綁在一起?”
襲朗頷首,“是有那麼點兒意思。”
“你留心點兒,別讓他把你帶溝裡去。”
襲朗哈哈大笑,“我跟他可走不到一條路上,就是一輩子掐架的命。”
“這我信。”秦明宇也笑,“你們倆要是能一個鼻孔出氣,可真就是活見鬼了。”在心裡補了一句:爲了那個人除外。
“走,跟我相看以後的妹夫去。”襲朗偏一偏頭。
秦明宇問道:“冬兒的婚事還沒定下來?”
“沒呢,得抓緊了。”
秦明宇先一步走向馬車,襲朗喚住了他,“明宇,以後如果……別怪我。”
秦明宇略一思忖,灑脫的笑,“說什麼呢,關你什麼事兒?我都明白。”
真的,什麼都明白。
都是在紅塵俗世中打滾的人,哪裡有真正的好人壞人。誰多一份真心,誰多一份耐心,就該得到回報。
他是那個少了耐心、恆心和清醒的,甚而這些年都不瞭解她喜歡什麼,不能博得她展顏一笑。
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爲了錯失一段情緣便遷怒別人,總不能因着自己得不到,就阻撓她被別人善待。
就像襲朗常說的那句話:一碼歸一碼。
兒女情長不該與別的是非混爲一談。
如今清醒了,想到這些總是心裡抽痛,亦因此分外明白,他不是她最好的出路。
如果襲朗認可一個人,最起碼,於她而言,那個人待她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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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襲朗偶爾會去老太爺的書房翻閱公文卷宗,一次回房說也不知道老太爺是什麼心思,把書房佈置得不倫不類,讓她得了空去看看,重新佈置一番。
她很熱衷這種事,爽快地答應下來。
這日午後,她帶着兩位媽媽、含笑幾個丫鬟去往老太爺的書房,經過穿堂時,遙遙瞥見兩個人,停下了腳步。
是襲朧,還有一個男子,好像是襲朗最近新收到身邊的一個幕僚。
男子十七AA八歲的樣子,生得面如冠玉,容顏清雋,現身說法何爲玉樹臨風。
此刻,他一手握着一卷畫軸,正面含微笑地與襲朧說着什麼,襲朧神色專注地看着他,偶爾點一點頭,末了曲膝行禮,似是在道謝。
男子後退一步,拱手還禮,隨後離開。
襲朧轉身望了望他的背影,脣畔浮現笑意,之後與身邊兩名丫鬟向穿堂走來。
香芷旋神色如常地舉步前行。
襲朧看到了她,快步走上前來,“四嫂,你怎麼又出來走動了?”
香芷旋駭笑,“總悶在房裡會生病的。”這都怪那些大驚小怪的管事、丫鬟,好像懷胎之後整日躺在牀上才妥當。
襲朧見侯媽媽、藍媽媽跟在後面,放心地笑了,“你別怪我大驚小怪的,我看見你忙忙碌碌就心驚膽戰。”又解釋自己的行蹤,“我想去老太爺的書房找一本畫冊,是小時候看見過的,有一幅圖可以描下來做花樣子,走到半路纔想起四哥這兩日常去,我怕裡面有什麼要緊的公文卷宗,就折了回來,要去問問你再說。”
“正好,我也要去,一起走。”
襲朧笑着點頭,又道:“這幾日,四哥命人來書房拿東西的時候,總是一位公子前來,好像是四哥新招募來的幕僚吧?”
“好像是吧,我也不大清楚。”
“那位公子也不知是何出身,知道的事情還不少呢。”襲朧笑着攜了香芷旋的手,“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帶着幾名丫鬟採集花露,想要用來泡茶。他看到了,就問了兩句,後來告訴我,將茶葉用細紗包裹起來,入夜放在含苞欲放的荷花裡,第二日清早取出,用來泡茶還不錯。我後來就試了試,果真別有一番韻味。”
香芷旋讚道:“倒是個風雅之人呢。”
“是啊。”襲朧笑了笑,“方纔他去書房,聽說是得了四哥的吩咐,來取一幅輿圖,走了個對面,就寒暄兩句。他得知我爲何去書房,告訴了我一個繡鋪的名字,說那個鋪子裡有很多罕見的花樣子——他也是聽他的妹妹說的,還說我要是相信,就讓丫鬟去那個鋪子裡看看——那兒的花樣子是能買回家中的。”
“那明日我們就讓人去看看。”香芷旋笑着應聲,心裡想着,冬兒今日可是比平日裡話多一些,看起來是打心底的高興。或許是因着那位公子的緣故?再想到“讓丫鬟去那個鋪子”一句,覺着那個人說話很是周到。
而那位公子到底何許人也?
她再回想一下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情形,腦海裡閃過“般配”二字。
這好像有點兒荒謬了,要是跟襲朗提及,他不取笑她纔怪。
但是,真就是挺般配的——胡思亂想半晌,她還是這個結論。
都說生個孩子傻三年,這還沒生呢,就開始犯傻了?她揶揄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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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朗看來看去,最滿意的還是新寧伯世子陸星南。
在與寧氏、香芷旋說起之前,他想着還是先問問襲朧更妥當。萬一小丫頭很不情願呢?那他就要重頭選人了。
晚間,他讓小廝把襲朧喚到了外書房。
襲朧不明所以,從來不覺得外書房是自己該來的地方,進到門裡,有些緊張地問道:“四哥,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了?”
“胡說,你一個小丫頭能做錯什麼事?”襲朗指一指書案對面的椅子,“坐下說。”
襲朧鬆了一口氣,落座後,語氣輕快起來,“不是訓我就成啊。”
襲朗敲了敲桌面,又捏了捏眉心,“我就直說吧——這幾日我沒閒着,幫你相看了幾個人,眼下我看中了一個,是新寧伯世子。單拎出來辦事妥當,有些才華,放到人羣裡也很出挑。你別不自在,長大了,終究是要嫁人,我和母親、你四嫂都希望你嫁得相對於來講是最好的門第。你同意與否都要與我照實說,這家不行,我再繼續給你相看。”
襲朧聽得前幾句,垂下了頭,臉不自主地漲紅了。聽得末尾幾句,心裡很是感動。她何嘗不知道,母親、四嫂今年都在爲她的婚事迎來送往費神斟酌,沒想到的是,四哥竟會爲她親自物色人選。
她定了定神,斟酌之後,擡眼看着襲朗,笑,語氣卻很鄭重:“我聽四哥的。”
“我可當真了啊。”
“你可真是的……”襲朧又氣又笑,“這種事,我怎麼會胡說呢?”
襲朗笑起來,“那就行。明日讓母親跟你四嫂張羅起來。”頓了一頓,又問,“你知道新寧伯世子是哪一個吧?”
襲朧瞪了他一眼,“我從哪兒知道啊?”
輪到襲朗意外了,“小廝明明說你們見過面,我記錯了?”
襲朧驚訝地看着他,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襲朗不相信自己記錯了,問道:“近幾日去老太爺書房取東西的人,你沒見過?”
“啊?”襲朧睜大了眼睛,“那個人就是新寧伯世子?”
襲朗嘴角一抽,“你跟他見過面,連他姓什麼是什麼人都不問問?”
襲朧白了他一眼,“在府裡晃來晃去的人多了,我遇見一個就要盤問一番嗎?這是我的家,我爲什麼要問一個外人的底細啊?”
襲朗擡手撓了撓額角,“得了,你有理,你說的對。”語聲微頓,“話說回來,你覺得他怎麼樣?”
襲朧垂下了頭,半晌才小聲回一句:“不是說了麼?我聽你的。”
襲朗看着妹妹漲紅的小臉兒、眉間隱隱的喜悅,放下心來,由衷一笑,站起身來,“走,我送你回內宅。”
襲朧乖乖地跟在他身側,漫步回內宅。
襲朗邊走邊叮囑道:“日後母親再教你持家之道、算賬之類的,不許敷衍了事。好好兒學,再跟着你四嫂歷練一番,有好處。”繼母偶爾會跟他抱怨,說冬兒學琴棋書畫針織女紅分外上心,算賬管家這些卻總是興致缺缺,沒個正形。
“嗯。”
“再有,缺什麼跟我說,我給你添置。”襲朗側目看她一眼,語帶笑意,“你可別嫌我囉嗦,平日我也沒工夫跟你說話。”
“四哥……”襲朧停下腳步,擡眼看着他的時候,已是眼淚汪汪的了,“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亂打算什麼啊?我還想多留在家裡幾年呢。你倒是好,這說着說着,怎麼像是我很快就要離開家了?”
“你可真是……”襲朗拿她沒轍,擡手給她拭去滾落腮邊的淚,緩聲安撫,“這麼大人了,怎麼還哭鼻子?就算你想早些嫁出去,我們也得多留你兩年。可是該說的話我得提前說下,總不能讓你臨陣磨槍。再說了,給你提前置辦些東西,來日不用上賬,也是爲你好。”
“這還差不多。”襲朧用帕子擦了擦眼淚,語聲有點兒悶,“我都記下了,會照辦的。”
“知道就好。平日好好兒陪陪母親。”
“嗯!我曉得。”
兄妹兩個說着話,回到了內宅,襲朧回了自己房裡,襲朗則回了清風閣。
時間還早,香芷旋在西次間的書桌前作畫。
襲朗走過去看了看,就笑了起來。
她畫的是陸星南和襲朧。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襲朗敲了敲桌案。
香芷旋添上最後幾筆才擡頭看他,“你看着怎樣?”
“不錯,般配。”
“真的啊?”香芷旋雙眼放光,“你也這麼想嗎?”
“我不這麼想的話,這一陣子忙什麼呢?”襲朗轉去大炕上落座。
香芷旋聽出話裡玄機,起身到了他面前,拽着他的衣袖搖晃,“快跟我說說。”
“你先給我坐下。”襲朗等她坐在自己身側,這才問道,“你也不知道畫裡的人是誰?”
“不知道。”香芷旋有點兒沮喪,“我沒問過趙賀,沒當回事。趙賀呢,又是我問什麼他纔會告訴我什麼。他也挺忙的,我不好意思總是爲小事喚他來說話。”
“怪不得。”有些事情,內宅這些人的反應最是敏捷,而有些她們覺得不該過問的事,便會齊齊忽略。他笑了笑,細說由來。
香芷旋一直靜靜聆聽,聽完之後滿眼欽佩地看着他,隨後又是嗔怪,“不早說。既然人已開始在府裡晃,怎麼也不跟我們說呢?虧得我們還整日裡發愁怎樣相看呢。”
襲朗笑着解釋道:“前幾天纔將他帶到身邊的,之前也是想再看看有沒有比他更出色的。這人都是一樣,扔在人羣裡還顯眼,那纔是人才。”
香芷旋滿足地嘆息一聲,“明日再讓母親看看,這門親事就成了。媒人再來說項的時候,就能下定了。”
“嗯。”
香芷旋又問:“你把新寧伯世子帶在身邊做什麼啊?又不用你教學問,做人就更不用了,人家陸家可是清貴之家,多少年都是這個門風。”
“讓你一說,我好像是一無是處了?”襲朗把她摟到懷裡,咬住她脣瓣,“跟我什麼都學不了麼?”
香芷旋笑着別轉臉,“跟你當然也學得到東西,學着耍賴耍壞,還可以學怎樣頂門立戶、照顧家人。”勾住他肩頸,把臉埋在他胸膛,又問,“老太爺能夠指點我大哥的學問,說沒說過你的文采如何?”
“說過。”襲朗語帶笑意,“他跟你大哥說,我是被小時候的西席帶歪了,筆鋒學誰也不能學我,那是能把主考官氣吐血的手法。還說這輩子教誰大抵都行,只有我不行,他再活一次也教不了,看着就火冒三丈。”
香芷旋笑不可支,“這話我可得記下,以後可不能讓你教孩子讀書。”老太爺的話也不是都不能信的。
“我不教,你來教。”
“我更不行。等孩子大一些了,讓叔父教他最好。”
“還真是,到時候我們一起跟他好好兒說說。”他將她抱到懷裡,拍打着她的背,輕輕搖晃,“但是,最好還是先添個女兒。”說着話,一手落到了她腹部,“太醫和盧大夫把脈怎麼說的?不都說他們能診出是男是女麼?”
“當然都說是男孩兒了。”香芷旋見他有點兒失望的樣子,揶揄他,“你敢嫌棄孩子,往後不讓你抱他。”
“什麼叫嫌棄?只是更喜歡女兒一些,這都不行?”
兩個人說着話,元寶慢吞吞走進門來,搖了搖尾巴,往前走了幾步就趴在了地上。因爲紫蘇約束得厲害,有很久了,它都自動地與香芷旋保持一段距離。起初是滿眼委屈,用了一段日子才接受了現狀,平日也只能與襲朗撒着歡兒地嬉鬧,並且是在香芷旋不在場的前提下。
香芷旋就算是再不忍心,也只能和元寶一樣習慣下來,等到生完孩子再好好兒彌補它。
這一年的秋日,因着襲朧、襲肜的婚事先後定下來,東府、西府都是歡天喜地的。
廟堂之上,因着皇上讓太子把彈劾睿王的摺子全部交給他,而他又留中不發,使得睿王總算能喘口氣緩一緩了。
深秋,西夏遣順王蕭默爲使臣,來京進獻貢品。這般做派,足見禮隆、意誠,此外,使臣自然是要在京城多逗留一段時日的。
皇上賜宴款待,隨後仍稱病,指派專人陪同順王蕭默在京城遊玩射獵,自然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隔三差五還是會在宮中設宴,與蕭默談笑風生。
時日久了,許多京城中人都曾見過蕭默,都說他溫良如玉,風采照人。
蕭默排行第五,在西夏皇室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人物。
溫良如玉,安邦定國這類字眼同時用在一個人身上,那麼這個人就值得一些人琢磨一番了。往往越是一些特質反差很大的人,越是引人好奇。
香芷旋也不例外,對蕭默有點兒好奇,也僅限於好奇。她的正經事是安胎,陪着婆婆慢慢地給襲朧置辦嫁妝。
襲家事先與陸家說定了,要再留襲朧兩年。陸家知道,襲府只這一顆掌上明珠,再者陸星南還未考取功名,急着迎娶未免有高攀的嫌疑,是以滿口應下。
因着定了親事,寧氏與襲朧愈發親暱,前者愈發慈愛,後者愈發乖順。偶爾,香芷旋真會由衷地羨慕襲朧。
進到冬月,每日午後,香芷旋由侯媽媽和藍媽媽陪着,去清風閣後園步行一陣子,說這樣有好處,生產時能少吃些苦頭。
而隨着孩子越來越頻繁的胎動,香芷旋已經完全不會去想疼不疼這回事了。孩子在腹中的每一次舉動,都像是在與她打招呼,迴應她心底的盼望。
那是沒有人能真正與她分享的生之歡愉,是她獨有的喜悅。
甚至連襲朗也不能,因爲在這階段,孩子與她是一體的。
但是他說,我應該能理解那種心情,你對孩子的感覺,是他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而我的阿芷也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我因此而生的知足、喜樂,連你都不見得完全瞭解、明白。
她想了半晌,勉強承認,他說的好像是那麼回事。
這個月中旬,那天午後,三公主到了襲府,沒讓人通稟,徑自到了清風閣的小花廳。
香芷旋還在後園遊轉,聞訊忙轉去花廳相見。
三公主站在桌案前,凝眸看着花瓶裡的梅花,似笑非笑,聽得腳步聲,轉身相看,雙眸清明如水,眼神沉靜。
香芷旋發現這女孩子變了很多。穿着一襲火紅色小襖、棉裙,外罩純白斗篷,略施脂粉,更顯得眉目如畫,雙脣嬌豔。
三公主先一步到了香芷旋面前,攜了她的手,走到三圍羅漢牀前,“我找你說說話,你快坐下。”
香芷旋點頭,依言落座,“殿下——”她審視着三公主,“是出了什麼事麼?”
“是出事了。”三公主俏皮地一笑,“但是你放心,是好事。”
“哦——”香芷旋放鬆不少。
三公主看了看室內的下人,笑着吩咐道:“你們夫人身子不方便,我就不讓你們迴避了,但是宮裡傳出消息之前,可不準往外說啊。”
幾個人忙曲膝稱是。
三公主轉頭看着香芷旋,“西夏這次讓順王爲使臣進獻貢品,是有着和親的打算,不然哪兒就用得着一位王爺做使臣了?我離宮之前,順王已向父皇說明此事,點明要娶我。”
“那你呢?願意麼?”因着驚訝,香芷旋忘了什麼尊稱,只擔心三公主滿心落寞地遠嫁。
“別擔心。”三公主笑着探過手去,握住了香芷旋的手,“我願意嫁給他。昨日我就與父皇說了這件事,今日他只是走個過場而已,不然父皇也不會同意我來找你啊。”
香芷旋問道:“可是,你不是最怕遠嫁他鄉麼?”是什麼時候改變了心跡?這女孩這段日子又到底經歷了什麼?總該有個原由,不然不會推翻以前的想法。
三公主悵然一笑,“自從得知淮南王與夏映凡的糾葛之後,莫名其妙的,我想通了很多事。可是想通之後,便開始厭煩京城,厭煩宮廷,厭煩沒個盡頭的爭鬥。”她的手微微用力,握緊了香芷旋的手,“襲夫人,我想到很多事的時候,都會覺得冷,還會討厭自己。我做過很多錯事,但我不想爲那些錯誤受到懲罰——我想離開這兒。所以,現在我願意遠嫁,越遠越好。”
覺得冷。香芷旋想,是這樣的,就如她得知夏映凡與淮南王的事情之後,看到夏映凡那種神色、眼神的時候,的確是脣齒生寒。而這,或許只是三公主經歷中的滄海一粟。
這塵世叫人生寒時多,溫暖最難尋。
三公主見她神色落寞,綻放出明豔的笑容,“別替我傷懷,我可不是隻爲着這個就要嫁到西夏的。宮裡宮外的,順王與我無意間遇見過,之後就是他窮追不捨了。我問過貼身服侍的宮女,他待我有幾分真心。宮女對我說,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我當初看到那個人一樣。”說到這兒,她笑意微斂,“宮女說,只是當初,後來就不是那樣了,後來只有不甘、怨恨。”
香芷旋很想替三公主高興,可是聽了她這番話,怎麼也笑不出來。
“以前,爲了那個人,什麼都不顧了,什麼事都做得出。現在想想,總覺着自己可憐,還可笑。他不稀罕我對他好,不怕我對他壞,也算了。餘生不想難爲自己了,讓一個願意對我好的人做伴,這樣才明智。”三公主脣角輕勾,笑容有點兒恍惚,“離得遠了,他興許就能原諒我了,我大抵也能原諒自己了。”
香芷旋反手握了三公主的手,“真的想好了?”
“嗯!”三公主斂起心緒,鄭重地點了點頭,“不論怎麼想,遠嫁纔是我的出路。別擔心,以後我會好好兒過日子,不會讓你心疼。”
香芷旋覺得鼻子有點兒發酸。她對三公主的情緒總是特別複雜,明白這是一個需得時時刻刻防範的人,知道這是一個手段很歹毒可以很惡劣的人,就是不能反感,總是爲她曾經的倔強、執拗不忍、心疼。眼下她終於放下了那份執念,卻依然讓她不忍、心疼。
誰也無法知道,這天之驕女曾經怎樣的疼過,曾經怎樣的心碎過,又是怎樣地艱難蛻變,破繭成蝶。
她不肯與誰說。許是明白,說了也無人同情。
她那麼倔強,又怎麼可能與人說。
甚至於,她的眼淚,這一生,怕是也只肯爲蔣修染而掉落。
“別爲我難過。”三公主笑得雲淡風輕,“你不知道我多壞,纔會爲我難過。”又眨了眨眼,又現出了香芷旋熟悉的狡黠的眼神,“過幾日,順王就要回西夏,兩國間的婚事繁複隆重,便是抓緊籌備,也要到明年了吧。到遠嫁時,別的我都不管,只有一個條件——讓襲少鋒和蔣修染送我出京城。”
香芷旋失笑,大抵明白三公主的心思。
“讓襲少鋒送我,也算是替我二姐了卻他在她遠嫁之前也不肯見一面的遺憾,倒不是說他做的不對,只是那畢竟是我二姐啊,我臨走之前捉弄他一下也不算什麼。讓蔣修染送我,也是最後難爲他一次。他敢不去,我就敢不嫁,看誰怕誰。”
香芷旋不由扶額,這說着說着,就又開始跟蔣修染較勁了。
三公主也意識到了,有點兒尷尬地笑了笑,“其實我是知道他一定不會抗命。纏了他這些年的人要走了,送送又何妨。唉,就是不送也無所謂,還真能爲了他不嫁?”隨後站起身來,“日後有時間我再來找你說話,今日還有點兒別的事。你可別嫌我煩啊。”
“怎麼會。巴不得殿下每日前來呢。”
“只有你不嫌我。也只與你說話之後,心裡才敞亮些。”三公主按住香芷旋,“別動,日後我來去都是一樣,不需迎不需送,不然我可就不來了。”
香芷旋笑着點頭。
三公主捏了捏她的下巴,“總算是胖了點兒,好生安胎。走了啊。”語必嫣然一笑,腳步輕快地出門而去。
人離開之後,花廳內沉默下去。
好一會兒,藍媽媽嘆息一聲:“知道顧及孩子的人,便是做過壞事,也壞不到哪兒去吧?”隨後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很是侷促不安。
香芷旋擺了擺手,“在我面前說說就算了。”
藍媽媽諾諾稱是。
三日後,皇上下旨賜婚。
三公主將遠嫁西夏的消息傳遍朝野。
順王蕭默進宮謝恩,隨後按照皇室嫁娶禮儀按部就班地籌備。
至臘月,吉日訂在來年三月。順王蕭默辭別,回往西夏。
三公主是名花有主了,日子卻是越發自在。皇上待她有着幾分偏疼,在她遠嫁之前,儘量讓她過得自在些。
在三公主恨不得每日見到蔣修染的時候,見他總是很難。到如今,她婚事已定,緣分已盡,反倒經常不期而遇。
這日,三公主乘坐馬車四處閒逛的時候,又遇到了襲朗和蔣修染。走了個正對面,她沒道理再不聲不響地避開,索性戴上帷帽,下了馬車,與兩人說話。其實就是想問蔣修染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