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纔回府,就聽丫鬟傳話說顧大太太叫她,蘇朗擔心的看了她一眼,道:“要不,你先去鋪子裡轉轉?我去跟伯母說……”
她去見賀琮這事,極大程度上是不能被人理解的,親人尤甚,大抵因爲利益相關,羞辱和感受更直接的緣故。
蘇朗都接受不了,以己推人,顧大太太的態度可想而知。
他既決意要站在顧衛卿這一邊,便更加設身處地的替她着想,他想着能拖一時是一時,等時過境遷,顧大太太氣消了,什麼話都好說。
顧衛卿卻不是個臨陣退縮的,越是艱難,她越要往前走,因此只嗤笑一聲道:“多慮。”
她們是母女,好也罷惡也罷,都必須面對。母親想見她,她何須要躲?就算是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蘇朗哪來的信心能替自己勸服母親?
蘇朗張了張嘴,道:“我陪你去。”
顧衛卿嚴辭拒絕道:“不用。”
她連衣裳都沒換就去了顧大太太榻前。
顧大太太把身邊的丫鬟都打發掉,只留了一個在院門口守着,誰也不許靠近。她病了這一場,越發消瘦,神色也越發不好,說一句就要喘上三句。
顧衛卿坐在不遠處,心如止水,神色平靜語氣淡漠的道:“娘病還沒好,有什麼事這麼急?不若等改天……”
顧大太太指指她,臉部扭曲,厲聲道:“跪下。”
顧衛卿揚起臉,看一眼盛怒中的母親。
顧大太太氣怒的道:“怎麼,你長大了,娘便管不得你了麼?”
“兒子不孝。”顧衛卿站起身,撩袍子跪下,還預先把雞毛撣子遞到顧大太太手裡,道:“母親這話,叫玉卿坐立難安,兒子不敢不聽母親教誨。”
顧大太太雙眼通紅,半坐着氣恨的道:“你不敢就好,你爹不在,我若再不管,你就要無法無天了。我問你,外面流言都是真的?”
“流言?呵,娘說是就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顧衛卿否認。再說,她也沒什麼可否認的。
“你,你,你怎麼這麼……不要臉!”顧大太太臉上一陣又一陣的燙紅,她啪一下用雞毛撣子抽到顧衛卿肩上:“你爹從前是如何教你的?你怎麼就這麼沒廉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讓顧家如何在建寧府立足?你讓顧家人怎麼面對先人?以後你自己又該怎麼辦?”
顧衛卿吃痛縮了縮身子,卻躲都不躲,硬生生受了。
顧大太太既心疼她,又氣她做出這等有辱先人的事,有這一下開了頭,接下來也沒什麼打不下去的了,一邊打她一邊哭罵:“你好好的爲什麼要招惹他?做什麼不好,你做他的男寵?別人不知,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身份嗎?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行踏差錯,就是一輩子的事,你怎麼能這麼隨便?剛纔你去做什麼了?是不是又去找他了?他都那樣羞辱你了,你怎麼還往上貼?你還要不要自尊?還要不要臉面?還要不要羞恥心了?別跟我說你去向他示威,跟他討公道,你能討得什麼公道回來,還不是任他爲所欲爲?你是不是又跟他……”
一頭說一頭打,涕淚交流,到最後實在打不動了,把雞毛撣子一扔,捂着臉號啕大哭:“老爺啊,妾身沒用,你快睜開眼看看,到底該怎麼辦?妾身不想活了啊……”
顧衛卿始終都沒動,平靜得彷彿打在她身上的力道一點兒都不疼,聽了一會兒顧大太太的哭聲,整了整衣裳,平靜的道:“娘不是想問爲什麼嗎?那兒子全都告訴您。您質問兒子爲什麼招惹他?兒子不敢,他是什麼人?兒子除非活得不耐煩了纔去招惹他,一切都是從錢媒婆提親開始的,他不憤我拒親,所以才綁架了顏若表妹,說到底也不過是想報復兒子泄恨而已……兒子也想顧全家族顏面,所以兒子一心求死。可惜沒死成,不是兒子不想寧死不屈,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兒子也想換條路走,不如母親教我?”
顧大太太的聲音一下子就小了,由號啕改爲抽泣。
她能有什麼辦法?
顧衛卿涼涼的笑笑,聲音低下去:“求死不成,只能生受。男寵就男寵吧,兒子只當自己就是衛卿,這輩子也沒想過嫁人生子,一具破身子,又值當什麼?他稀罕,給他,我還是我,照樣種我的茶,制我的茉莉香片,至於外頭的流言蜚語,我管不得,也不想管。打從我是衛卿那一刻,我就註定不是我了。”
難道爹孃當初就沒真的沒替她想過麼?沒想過將來她會有什麼結果嗎?因是父母種下的,果便沒人理了,可不就得好壞都得她自己承擔?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很多事情,發生的莫名其妙,結束的莫名其妙,她這還算是有跡可循呢。可就算找到根源又有何用?她還能怨恨已經故去的父親不成?她還能怨恨天真不解世事的軟弱母親不成?
很多話不能說,說了只是增添彼此的怨憎,所以她情願揹負罵名,卻保持沉默。
顧大太太只沉浸在自己憤怒、悲傷、無望和慘痛的情緒中,完全沒察覺顧衛卿口裡的自稱,就算察覺了,她也無可奈何。
她聽到顧衛卿說她從沒想過嫁人生子,心裡就擰成了一個個兒。明明她剛出生時像糯米糰子一樣香甜、粉嫩、可愛,是她和老爺疼在心尖上的明珠,可似乎一瞬間,就什麼都變了。
是從失去衛卿開始的,是打決定讓玉卿穿上男裝,叫她衛卿開始的,誰也不知道她會遇上賀琮。
沒想到的已經發生了,賀琮那麼粗野、強橫,她們確實擰不過他去。
只剩下了無助的無望。
顧衛卿卻只是麻木的聽着顧大太太的哭聲。
這個世界如此空曠,每個人都離得那麼遠,誰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們自己的喜怒哀樂纔是最最要緊和重要的。
哪怕是親如母子、或是母女的血脈親人,也總有這樣那樣,不得不屈服低頭的苦衷。或許她們自己也一樣痛苦、糾結、掙扎,但被犧牲的對方的苦痛,於她們來說只要哭一哭,懺悔一下就都抵得過了。
可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