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卿一夜亂夢。
她夢見自己躺在**的門板上,身邊圍着身穿縞素的顧府下人,她想,那就是自己已經死了。
一如臆想中的解脫和平靜,她像個旁觀者,毫無感情的注視着所有人。
有前來弔唁的人,恍惚都認識,同在建寧府,多多少少都打過交道,可奇怪的是她看不清他們的容貌,只聽見他們議論紛紛,不外是“玉公子年紀輕輕,突然暴斃,着實可惜”之類的言辭。
她並無子女,只有一個不知從哪抱來的小男孩跪在她的靈前代爲還禮。那孩子不過四五歲,一臉的惶恐和蒼白,呆怔怔的,不會哭,只知道磕頭。
弔唁的人行了禮便退到院中,三五成羣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對她的暴斃表示各種懷疑、惋惜和慨嘆。
也僅此而已。
沒誰敢說一句打抱不平的話,更別提爲她仗義申冤。
人羣忽然一陣喧囂,如遇蛇蠍,潮水般迅速分開,神色鐵青的賀琮帶人闖進來,徑直撲到靈前。
顧衛卿在夢中微微瑟縮了下,有些慶幸自己已經暴斃,不必承受他的怒氣和怨氣。
一直跪着的男孩愣愣的望着賀琮,忽然伸手抱住他的雙腿,聲嘶力竭的喊:“爹,我要娘,我要娘,你讓娘醒醒……”
顧衛卿不忍的閉上眼。這小男孩也太沒個眼色了,他怎麼敢管這煞星叫爹?
賀琮豈是個好性的?惱怒之下,一腳將他踢開都是輕的,他又瘦又小,受此重創,焉有命在?
可憐見的,這是顧尚打哪兒尋來的替死鬼?
賀琮緩緩低頭,順着他的視線,顧衛卿看清了這小男孩兒的容貌,她不禁暗自讚歎:“顧尚果然是個辦事牢靠的,瞧瞧這隨便找的孝子,居然和自己有七成像。”
賀琮沒惱也沒怒,只將這哭喊的男童抱起來,甩給他身後的衛剛,吩咐道:“從哪來的,送回哪去。”
那男童張手張腳的大哭,只嚎啕着道:“爹,你別不要我,我一定乖,一定聽話。”
顧衛卿聽得好生心酸,賀琮就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就是他親兒子這般苦苦哀求,也未見得有多大效果,何況這男童和賀琮沒甚關係。
男童被抱走,靈堂裡終於安靜下來,賀琮一手按住門板,與上面躺着的人面面相對。
顧衛卿沒來由的一陣緊張,心口撲通撲通的,她很想捂住心口:傻玩意,心跳聲這麼大,要被他聽到的。
那還能有好?他,會不會鞭屍泄憤啊?
賀琮俊臉放大,誇張到扭曲,顧衛卿竟看到他滿眼都是猙獰的血紅。他手背上青筋虯起,用極大的耐力剋制着情緒。
他低沉的開口:“顧衛卿,本王給你一次機會,立刻馬上給本王醒過來,本王不追究你所有過失。”
顧衛卿不敢回答,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夢裡的賀琮和她不是同一個世界中的人,不管他有多兇,他都奈何不了她,可她還是摒氣凝神,選擇了沉默。
賀琮一聲冷笑,道:“顧衛卿,本王最後說一次,你給本王醒醒。”
門板上的是不折不扣的死人,憑顧衛卿如何暴躁,都一動不動。
顧衛卿更是不吭聲,但凡有機會逃離,誰還會再回來?他的承諾都是屁,她纔不信他真會既往不咎。
賀琮尖利的仰天長笑。笑聲像刀子刮過石板,每一下都滲入骨髓,讓人不耐、不忍,恨不能捂住雙耳,好逃脫這魔音的荼毒。
賀琮終於停止了笑,他豁然起身,像嗜血修羅一般,道:“顧衛卿,本王給過你機會,可惜你不識時務,別怪本王心狠。來人,把顧家所有人都押過來,當着她的面,本王送他們上路。”
顧衛卿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心裡急得火燒火燎,恨不能替死去的自己跳起來。
頭一個被押上來的是二叔顧竹傲,賀琮一個示意,就有人用解腕尖刀利落的朝他胸口紮下去,幾個動作,便將一顆尚在跳動的心捧了出來。
賀琮直送到顧衛卿臉前:“喏,顧家欠你的。”
一陣血腥氣襲來,顧衛卿噁心欲吐,耳邊是顧竹傲似鬼魅般的慘叫哭號。靈牀上的她仍然無動於衷,賀琮便笑了一聲,道:“本王知道你一向涼薄、自私,狠毒、無情,那就直接下猛藥。”
顧大太太被揪着頭髮,拎到她跟前,賀琮擡手,止住劊子手道:“且慢,只挖她的心,太便宜她了,先剁她雙手雙腳,再剜她雙眼,不不不,這樣還不夠,她寡居多年,曠久年深,讓她死前享盡人間極樂再死。”
顧衛卿氣得渾身直哆嗦,她一邊哭一邊罵:“你這渾蛋,你這畜牲,你怎麼敢這麼待我娘?”
顧大太太的聲音不似人聲,像垂死的小動物,聲音扭曲而淒厲。
賀琮死死盯着她,似乎盯進了她的肉裡,道:“本王替你訂做了一具水晶棺,裡面有西域傳來的妙法,可保屍身千年不腐。你不是想借死遁逃離本王嗎?有本事你就一直裝到死,便是真死,你靈魂不能得脫,也只能困在本王身邊,永世不得進入輪迴。”
顧衛卿氣得罵:“你怎麼這麼變態,人死了你都不放過。”
她號啕大哭,完全是嚇得,有這麼個變態玩意圍追堵截,不管假死真死,她都不敢死啊。
顧衛卿是在夢裡哭醒的。
她怕,是真的怕,她不怕自己死,不怕自己疼,不怕自己傷,她怕賀琮發起瘋來誅連無辜。
要真如夢裡那般對待她的家人,她怕是死得透透的也得跟閻王爺打個商量,先從地底下爬出來應付賀琮再說,無他,實在是他比閻王爺都難惹。
隨着這一醒,夢中情境忘記大半,只剩委屈和恐懼,顧衛卿不受控制的抽噎兩聲。她嘆了口氣,用手摸摸臉頰,倒是乾躁而溫暖,顧衛卿坐起身,靠着牀頭,屈起雙膝,用雙臂攏着雙腿,將臉埋進雙臂之間。
夜色沉寂,連夜蛩都嫌太過寂寞,早就不聞聲息。夜涼如水,無孔不入的直浸到她的四肢百骸。
顧衛卿就這麼着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個激靈,她從踏空中驚醒,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