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傑因畏懼張偉拿他做法,又因在南洋大半年來苦受煎熬,雖然事情不成,卻也儼然是當地土人,對當地荷人、土人、漢人之間的情形知之甚詳。此時情急之際,一直盤旋在他腦際的那個不成熟的想法便是他唯一的救命良方,雖然尚有漏洞不足之處,卻也顧不得了。
“高大人,請起。適才是代天子問話,若有得罪之處,尚迄大人莫怪。”
因高傑對答如流,又說出應對之策,顯然他在此處甚是辛苦,並非是一意敷衍塞責。既然如此,李侔自然收起適才的模樣,臉上露出笑容,親手將高傑扶起,又向他陪罪道:“李侔是後輩,高大人從龍之時,爲將軍時,李侔尚在草澤之間苟延殘喘,現下沐浴聖化,有幸忝列漢軍行伍之中,高大人雖然出軍爲民,仍是前輩,是以還是要多指教纔是。”
李巖眼見其弟弄鬼,將高傑揉搓的如泥人一般,不禁心中暗笑。只是心中納悶,不知道李侔爲何如此做派,好好兒得罪高傑這樣的情報部門的主官,實爲不智之舉。就是皇帝諭令問話,亦該私下裡溫言相詢纔是。除非張偉對高傑極端不滿,意欲取其性命,那自當別論。
將高傑扶起坐穩,李侔凝神皺眉,又想了一回,方向他道:“高大人,你的想法固然是好,不過海華漢人亦是吾皇赤子,依你的計劃,難免要受到損傷。依弟之意,還是選擇別法的好。再有,我漢朝大軍齊集於此,本地漢人必然信心大增,與往日不同也。侔與那些大宗族的鉅商大賈們會商合議,一同起事,以堂堂正正之師,擊跨敵人,豈不更好?”
說到這裡,李侔神色卻又與適才道歉時不同,整個臉龐顯的自信而激越。他畢竟是二十來歲的年紀,他若是對自已或漢軍缺乏自信,那纔是怪事一樁。
“言之有理,李將軍所言很有道理。我漢軍堂堂正正之師,自然要以暴虎憑河之勢擊跨敵人。哪有用本國百姓的性命來引誘別人的道理,這種事傳諸海內,太過丟臉。”
“是的,陛下也不會同意我們這樣做。”
幾個將軍與衛尉一起開口,立即否定了高傑陰險鬼祟的計劃。在這些軍中勇夫看來,高傑這樣的情服主官生來就是與陰謀及黑暗的角落爲伍,這種人的每一個計劃都忽視了自已的實力,而純粹從下流齷齪的角度出發,實在不是男人大丈夫的所爲。
李侔見高傑神色灰敗,幾縷亂髮自頭頂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李侔心中一動,知道這個表面上看起來怯懦下作的情報主官並不如同表面上那般的庸弱無能。雖然在連番重擊之下,卻不肯違心的收回自已的主張,亦不肯贊同一衆漢軍將士的看法,這樣看來,此人能有今天的地位,並不會是僥倖所致。
雖然如此,李侔亦並不打算改變主意。隨之又與衆人商議了一下細節,決定第二天便分頭行動,由李侔與陳貞慧拜會南洋吳家。其餘衆將分別拜會其餘如林、劉、鄭等多家豪門。與當地漢人首領商議妥當後,便可以讓漢人舉兵起事,藉由土人和荷人壓迫之名,毅然反正。等城內火光大起,局勢亂成一團,那麼漢軍就可以藉着保護僑民,撕毀與荷人的協議,大舉進攻。
在木圖前計議半天之後,李侔見李巖與黃龍都沒有特別的意見。便伸手在几案上拿起自已的紅色卻敵冠,戴到頭上。向衆人大聲道:“如此,就請大家早些歇息,明天一早,便各自行動吧。”
又向高傑道:“高大人是就此呆在船上,等我們稍微閒些,就派船送您回國,還是返回城中,輔助此事?”
高傑揚頭想了一會,便答道:“事情沒有辦妥,我自然還要回到城中。陛下信重厚待之恩,我一日不敢忘記,此事沒有完結之前,我絕不回國。”
“很好!那麼,一會我就派人送高大人回碼頭。”
身爲軍人,李侔自然對高傑忠於王事的態度表示讚賞。看着他慢慢踱向艙外,李侔突然叫住他,微笑道:“高大人,您一向在南洋,不知國內動向。幾個月前,陛下大封諸候,高大人是從龍鄖舊,受封候爵,這真是可喜可賀。”
高傑身爲情報主官,如何不知道這件大事。不過他的爵位雖然封授,土地卻並沒有撥付,令他原本欣喜的心情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然而此時這個年青的鄖貴將軍當面祝賀,卻也需要相應的回報人家的好意。於是他在臉上勉強擠出一縷笑意,點頭答道:“是啊,這是陛下的聖恩。吾輩臣子,應該竭忠效力,以報陛下恩德之萬一。”
在如此公式化的答覆之後,高傑帶着十幾個手下悄然出門。不一會,便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見他們去的遠了,艙室中的外人亦已離去。李巖便向弟弟問道:“你爲什麼要當衆折辱他?你不明白,高傑地位雖然不是很高,然而畢竟是陛下的親信。所有的大臣,都在他的監視之下。雖然他不能侵入漢軍系統,不過如果一心要找你的麻煩,還是很難應付的。”
李侔忙碌了一天,先不急於回答兄長的問題。他先手手中的銅擊扣輕輕擊打艙中的雲板,看到有一個親兵在艙門外露頭,便向他令道:“送兩碗蓮子羹來,要快。”
他吩咐完了,回頭一看,見兄長仍是一臉的不滿,還夾雜着一些不安的感覺。他知道是因爲高傑身後隱藏的龐大實力讓兄長不安。司聞曹在大江南北,甚至極邊南洋都建立了情報網絡,除了用來刺探異已勢力的情報,還有一個做用便是用來監視有反意的官員。這麼些年來,自臺灣而創立日起,這個部門就有着超過尋常部門的實力,除了不能調動軍隊之外,很多地方的靖安司的治安主官,都與高傑有着非比尋常的關係。得罪這樣一個手眼通天的人物,實在是令人憂慮。
“大哥,高傑不是笨人。他知道此事我的所做所爲,是因爲陛下的關係。所以,對我當面斥責他的行爲舉措,他不但不會惱恨,反而會大肆宣揚,以讓人知道他的卑微與無力。”
李巖沉思道:“難道是尾大不掉,陛下有意換將?是了,當年明太祖依靠着綿衣衛殺害了不少大臣,後來宣佈涮新政治,改正國策的時候,那些指揮使就是第一批的倒黴鬼。”
“正是。司聞曹是陛下手創,以高傑這樣的人做爲主官,就是因爲這個部門見不得光,有許多事情,不方便明着來的,便是司聞曹的差使。據我所知,象當年在臺灣時,陛下與何太師合力驅逐鄭氏移民,就是以陰私手段來處置;還有,陛下不遵崇禎皇帝詔命出師內地,就是以高傑的方法,製造假的兵變來驚嚇傳詔的綿衣衛;還有,死在司聞曹監獄的臺灣和內地官員不知凡已,其中未必沒有冤死的……”
“夠了!”
李巖喝住口無遮攔的李侔,向他沉聲喝道:“這些話,不是爲人臣應該說的。你在我面前說說還可以,若是在外面亂講,只怕我們李家全家的性命都壞在你的嘴上。”
“嘿,我只不過是向你說明陛下的心意罷了。大哥你想,歷朝歷代自然都有情報部門。不過,真正清明的制度下,是不會有這種東西的。陛下不但是要敲打高傑,而且是要與這個部門脫離聯繫。從今往後,司聞曹會歸內閣管理,負責刺探別國情服,不再監視國家大臣了。不過,這自然需要一個過程,估計會是在四海平定,帝室安如磐石之後的事了。”
他們兄弟倆談談說說,待羹湯送上桌來,一起吃了夜宵,草草安歇。第二天天色微明,各人已經依着前議起身,吃罷早點之後,便上岸知會荷人守備,他們要拜會當地的漢人首領。在現在的情形下,荷人自然不便反對,亦無法如同尋常漢軍和民伕那樣監視。
眼見得一個個漢軍高級武官和文臣分別而動,進入巴達維亞城內的漢人首領家中,負責監視他們行蹤的一衆荷人緊張的滿頭大汗,卻又無法公然進入人家中旁聽,腦子裡滿是漢人勾結陰謀的荷人仿似眼中看到末來兵火大起的慘景,各人都是一頭大汗。無奈之下,只得快速派人回報總督,請他定奪。
看着臉色慘白,在上午溼潤適宜的天氣裡仍然跑的滿頭大汗的傳訊軍官。昆崗不禁微笑道:“孩子,你們畢竟年輕,在這裡呆的時間太短,並不瞭解這些中國人。”
見那人一臉不解,他也並不解釋,只命令道:“你們不必管束人家,要大方得體。只是防止他們與城中的漢人貧民接觸太多,套取情報,去吧。”
昆崗在巴達維亞和中國沿海多年,這些年來面對着勢力龐大,完全有能力左右爪哇經濟的漢人集團,卻是遊刃有餘,並不吃力。他微笑着看向跑回去傳令的年青軍官,心道:“中國人好於內鬥,不喜歡當出頭鳥,對政治鬥爭天性中有着畏懼和淡漠的情緒。況且信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掃自家門前雪,不理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哲學,想讓那些富戶豪門出來起來,領導所有的漢人一起爭奪權力,這真是幼稚的想法。張偉必定不會如此愚蠢,想必是昨天與我打交道的那個年輕的中國將軍的想法。就讓他碰碰釘子也好,待他撞的一頭包,自然就會放棄對巴達維亞不切實際的幻想,轉而去依着他們皇帝的指示,攻打馬六甲城去了。”
與昆崗所料的想同。滿懷熱情,一心以爲給了這些雖然身家億萬,卻在政治上全無權力的富商們機會的李侔等人,果然在吳府碰了個頭破血流。
吳家是南洋巨族,吳克淳代表的便是在南洋宗族人口過萬,田產房宅遍佈全島,呼吸間可以決定殖民政府政策有強大勢力。這些華商離國已久,在異國他鄉又有了很大的成就,而除了張偉曾經爲漢人報仇外,中國政府對這些流落在外的僑民的一貫態度就是:伊輩去父母之邦,甘心流落異鄉,死不足惜。
在種種的態式權衡之下,一心想保持現狀,什麼都不改變的,就是以吳家爲代表的南洋鉅商們。整個爪哇島上的漢人約有十三四萬,是南洋漢人聚集最多的地方。這些漢人多半來自閩南一地,光是吳、林、鄭三姓,就有過半。而以吳家爲首的大商人,一邊是富可敵國,一邊又因勢力和富貴而得以成爲宗族領袖。荷人殖民者一向對漢人多有關照,兩邊的關係之好,遠比在國內的漢朝政府更令這些漢人商人們放心。若不是近年來當地土人仇漢排漢情緒嚴重,荷人有彈壓不住之勢,只怕此次漢朝船隊來訪,這些漢人們都不會表露出太大的熱情。
商人無籍貫,在他們看來,能穩定當前局勢,繼續多年的富貴生活,那纔是最重要的。與中下層中保有樸素民族情感和對中國政府忠誠的平民們相比,越往上層的漢商們,越與李侔等漢軍使節保有着一定的距離感。是以吳克淳一見李侔,雖然亦熱情相邀,願意藉着這支強大軍隊領導拜訪的良機來壯大吳家在南洋的聲勢,然而卻並不肯以小民自居,並不願意接受來自中國本土的掣肘與領導。可惜的是,一心以爲可以藉着民族大義和將來可期富貴打動他們的李侔等人,卻並不瞭解這一點。
傍晚時分,所有的漢朝使者全數彙集在碼頭附近。李侔不必過問,便知道衆人與他一樣,雖然受到了富商們的熱情款待,甚至金珠美妾送上前來,亦不吝嗇。只是一談及爭取漢人在爪哇的領導權,起事造反,驅趕荷人,壓制土人等敏感話題,各人卻迅即將話題岔開,或是乾脆打個哈哈,不予回答。
李侔心中雖然失望,卻並不肯立刻放棄,只在碼頭向衆人頓足道:“或者是他們尚且有疑慮,明日大家還是各自出去拜訪,將利害向他們陳述清楚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