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七日後半夜,烽火連城大客房,虎威將軍螳螂遇刺,身亡。”
“五月十一日六時,晨光熹微,流火映天城,黃雀、隴東將軍遇刺,黃雀無礙,隴東胳膊輕傷。”
“同月二十日,午夜正,招魂殿城門林蔭小道,夷魂王最倚重的大將之一——托勒姆遇刺,重傷不治。”
“同晚,夷魂王遇刺,未傷。”
“同月三十,也即昨天,從前線護送武器歸來的翻雲少君途中遇刺,未傷。”
蕭如是輕輕合上罪罰簿,她向來明豔照人的臉,在念完一條條罪狀後,也不由得覆上一層陰雲。
在座判官都不言語。判官長用一貫冰冷的眼神往庭下掃了掃,說道:“偏偏人手稀缺的時候,給我來這當事兒。”
庭下,十大判官除了蕭如是,就只剩中間兩尊相對而視的石獸下的兩位了。
“判官長,”她說,“白手這三年,一直在外追緝阿木郎,他現在除了阿木郎,天王老子也不當回事。地牢這些天,那幫成天沒事幹的重刑犯又蠢蠢欲動,想領教龍得開的‘囚龍樽’了。俞鼻也正盯着那對神秘的域外男女。毒龍跟九斑已到三大集團內部瞭解情況,過幾天應該就回了。”
三天後,毒龍九斑兩位判官回來。一回來徑直去了趟地牢,似乎有什麼要緊事,要找龍得開商量。
地牢怨聲載道,個別區域躁動異常,龍得開已在地下呆了七天,他只要離開半會兒,便會有獄卒被這幫惡魔整死。
龍得開一邊施法,加快石牆的推移速度,一邊繃着臉說:“這些造反派,我早晚送他們下地獄!”
“龍兄,”毒龍道,“地牢忽然躁動,好不尋常。”
龍得開道:“前不久牢內有人散播謠言,說服罪宮不久就要傾頹,地牢之門打開,惡魔重複自由,將與日月同歡。他們是在爲謠言歡騰。”
“還沒來由的謊話,你有沒有找出肇事者,給他點懲戒。”九斑問。
龍得開笑了笑,“這幫傢伙,何必呢?”
毒龍示意一下外頭:“能出來半個時辰?”
“可以。”龍得開道。
大理石地板緩緩挪動,三位判官相繼走出,龍得開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沐浴到陽光,心情豁然開朗,臉上籠罩的烏雲也一下子消散。
“說吧!”他說,“遇上了麻煩事?”
九斑不置可否:“最近有個刺客很猖狂,本事不賴,行蹤飄忽不定,三大集團散佈全國的探子一起出動,結果都像瞎子一樣。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有什麼看法?”
龍得開陽光底下踱了幾步,說:“叫這麼多優秀探子一籌莫展——除非這人有獨步天下的僞裝手法,像僞裝怪一樣,能隨時隨變換成千上萬張臉孔,同時收斂心神,令眼光黯淡。”他頓了頓,又問,“靈魂之眼怎麼看?”
“靈魂之眼——”毒龍雙眼閃過一絲疑惑,“看穿了他行事手法,也認準了他相貌,就是拿不準這個人。”
“什麼叫拿不準?”他問。
九斑說:“就是看不出路數,他使一柄長劍,但給我感覺卻始終不像一柄劍。”
“不像劍像什麼?”
“說不來。”九斑飛快瞟了一眼毒龍,“你有這種感覺嗎?”
毒龍慢悠悠道:“嗯,說不上來的感覺。我們想着龍兄見多識廣,或許有什麼見解?”
龍得開道:“單憑你們這麼說,我也不好判斷。”
“那好。”毒龍又問,“這樣一個人,龍兄有無把握手到擒來?”
龍得開想了想,答道:“這種情況,我看重點倒不在於抓,而在於找;找到他要遠比抓他困難。”他看了看兩位同仁,“若不是走不開,我倒想見識見識這位來去無蹤的刺客!”
九斑道:“龍兄,這可不是件好差事,我準備向判官長申請,與毒龍一起負責。”
“能割破兩位大人物的喉嚨,你們得小心!”龍得開提醒道。
兩位判官告辭走了。在大堂門口,他們瞧見另一位判官,俞鼻,正低頭走回來。他也瞧見了兩位,勉強笑了笑。
“喂,俞鼻!”毒龍叫住他,“怎麼?垂頭喪氣,難道你也遇到麻煩啦?”
俞鼻止住腳步,反問道:“也?你們有什麼麻煩?”
“除了那要命的叫花子刺客,誰還能令服罪宮同時派出兩位判官。”毒龍無可奈何地說。
“哦。”俞鼻漫不經心應了聲,雙眼望向別處,喃喃道,“可不一定,我也準備申請增派人手。”
“哦?”九斑訝道,“兩位域外人士?”
“是。”俞鼻心不在焉地說,“我一個人應付不來。”他像是有極大的心事,兩位判官也不多問,與他一起進入大堂。
大堂內,十尊石獸下的座椅空空如也。他們在各自座位上,靜坐了兩個時辰,期間大堂萬籟俱寂,誰也不交流,沉重的氣息四處瀰漫。兩時辰零一刻,大堂內閃過四道褐芒,判官長以及三位同仁,終於回來了。
毒龍,九斑,俞鼻一一作了彙報,提出各自申請。
判官長靜靜地聽,時而問幾個問題,最後他同意毒龍九斑的申請,俞鼻他則建議再等一等。
“俞鼻,”他說,“現在人手不夠,蕭如是與金蝗有兩個大區要盯,地牢那邊我只好把凋花留着,以免龍得開應付不過來,餘判官的空缺又遲遲未能補上!唉,你若有本事請動白手最好,我這裡實在沒有再多的人給你啦!域外少年的事你不妨緩一緩,地牢騷亂過後,我把龍得開給你。”
俞鼻道謝。隨後與毒龍九斑各自準備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在門口分道揚鑣時,毒龍打趣他道:“俞鼻,咱們調換調換怎麼樣?你去對付此刺客,我來應付域外少年。”
俞鼻冷哼道:“你以爲我的是好差事?我俞鼻的鼻子可是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毒龍搖頭苦笑,與九斑去了。俞鼻輕輕嘆了口氣,也化光而逝。
所有暗中力量都在搜尋刺客。而我們的刺客,此時正仰躺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槭樹上,一面享受陽光與微風一面沉思他的下一次行動。
“想在叢林裡找我孤鴻的影子,豈非比大海撈針還難?”他心想,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段日子,他對自己的行動是滿意的。
“亡靈啞哥。”他一邊拭擦冰涼的劍,一邊說,“我最終目標是你。”
微風徐徐,他嗅到一股不太喜悅的味道。他被自己的臭味薰到了。
“孤鴻啊孤鴻,你到底還是忍受不了,這些俗世的味道。”他從樹尖躍下,尋到一處天然涌泉,想都不想便將身體投了進去。
沐浴妥當,等他頭從泉水裡冒出來時,整個世界都彷彿煥然一新了。他披着溼漉漉的頭髮,將髒衣服洗淨晾乾,然後穿上它到最近市鎮,用阿木郎贈的夜明珠換了一身漂亮行頭,又在一位頑童身上搶了一把像模像樣的木刀。往腰間一插,代替了那把顯眼的燙劍。置備停妥,當他昂首挺胸,神采飛揚走上街頭時,不少女人紛紛駐足,就像瞧一顆夜空無比耀眼的星星一樣瞧他,雙頰不自覺地泛起紅霞。
他沒給她們絲毫機會,只在往來行人中走了幾步,便曇花一現似的,隱身進了人羣裡。之前爲他容貌所懾的女性,多數會認爲自己眼花。
他堂堂正正走在陽光下,刺客便悄悄隱匿進了黑暗裡。
“靈兒,我剛瞧見一位長相十分俊俏的人,可是一轉眼就不見了。”街角處,一位容貌秀麗活潑,嬌笑頑皮的姑娘碰了碰她身邊一位神色古怪,望着天空發呆的年輕人的肩膀,柔聲道。
“媚姐,你多數是眼花了,我也時常瞧見阿水在人羣中一閃而逝。”那年輕人說。
這兩人正是三年前在獻安鎮鬧得沸沸揚揚的誅靈兒和花嫵媚。他們走走停停,四處打聽,不知不覺已走了千萬里路,從嗜血層走到了魔人層。期間爲闖無常界,誅靈兒再次失控,叫三個哨兵站,上百條性命,頃刻間化爲烏有。招來了俞鼻判官。
他將視線從天上拿開,放到花嫵媚俏麗的臉上。這三年他變了許多,高了半個頭,身軀更加挺拔,壯實,有了男子漢氣概,眼睛更加有神,但是以前討人喜歡的那種天真陽光的微笑,卻也隨着年齡增長而日漸稀罕。花嫵媚恰好相反,青春在她身上一晃而過,沒留下蛛絲馬跡,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美麗、優雅。
“媚姐,那個大鼻子還有沒沒找你麻煩?”他眨眨眼睛問。
花嫵媚斜着眼睛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道:“沒了。唉!是我們有錯在先,難怪人家兇巴巴的。”
誅靈兒哼道:“他態度惡劣,目中無人,蠻橫無理,我有想道歉來着,他不聽!”
“明明是你,沒說兩句就生氣,早已把答應我的話拋到腦後了。”她說。
誅靈兒少有的衝她吐吐舌頭,悻然道:“對不住,下次不敢了。”
兩人休息既定,又開始幹起了那項枯燥而沒結果的活。他們發現現在的人對陌生人是越來越沒耐性,越來越失禮貌了。從上週到現在,他們已不下千次,被人罵“神經病”、“瘋子”、“哪裡來的傻蛋”等等不堪入耳的話。好在多年來,他們早養成了不斤斤計較的好習慣。
街角有一人,此刻正雙目如炬盯着他們,像做深呼吸似的,用高而挺的鼻尖品嚐空氣的味道。他站在街角,打扮普通,識貨的人絕不願意在這身裝扮上浪費多一眼。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俞鼻的鼻子,還嗅不出你們狐狸尾巴?”他動動鼻尖,不無得意地捱了挨靠身的屋牆。
本來事情簡單得如同街邊賣白菜——他們犯了事,證據確鑿,捉拿入獄。流程清楚明白,可偏偏判官長要他們的來路底細,呸!見鬼的底細,這樣一來,他不得不想方設法,縮短與目標的距離,動用靈魂之眼瞧一瞧,可他俞鼻,向來喜歡用鼻多於用眼。最要命的是,他上次堂而皇之用眼睛瞪花嫵媚,發怒的誅靈兒險些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他哼了一聲。
那邊,誅靈兒與花嫵媚從街頭,挨個問到街尾,嘴上永遠都是那句“請問見沒見過阿水?”誅靈兒依舊會說“阿水不是誰,阿水就是阿水。”花嫵媚對行人說完“不知阿水真名姓後”,通常會描述一個高大男人的輪廓,表示阿水就長這樣。十有八九的人會搖頭,發笑,非得將他們奚落一番才肯罷休。
“哼!阿水?”俞鼻喃喃道,“我好歹要嗅出,所謂的阿水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他四向環視,立馬瞧見一位衣着光鮮,晃晃悠悠,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抖着腿打他眼前經過,他立刻瞧出這副裝模作樣下的靈魂,醜陋到了什麼模樣。
“十歲開始爲盜,十二歲與父親爭執中發狠,打瞎父親左眼,自此逃離家中,四處流浪,以偷竊搶奪爲生,二十歲行竊時被屋主發現,情急之下動了殺機,害了第一條人命;二十二歲,覬覦同夥年輕美貌的妻子,又於某月黑風高的晚上,幹起了弒友奪妻的勾當;二十四歲至二十六歲,專幹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的強盜活,期間失手或故意,又攫取了五條性命······”
他匆匆一瞥,瞥了一半便已怒火中燒。在那人兜入一條巷道,準備再幹見不得光的勾當時,他天神下凡似的現出身來,手起手落,將那人一股腦納入了掌心!
此事完成,判官大感快意。
他決心做這件事,原本就爲了尋求一些快感,此外還可以——他手往臉抹了抹,那張剛被他處置了的臉,便一絲不苟,全然不落地印在了自己臉上。
他沒有僞裝怪信手拈來的本事,但就地取材換副面孔,還是判官的拿手好戲。
他悠然自得,走出巷口,匯入街道人流時,就已經做好了被誅靈兒和花嫵媚攔下的準備。
“請問你見沒見過阿水?”誅靈兒恰到好處地閃到他身側,問道。
“誰是阿水?”變臉判官問。他不太敢擡眼望它,擔心眼神露馬腳。
“阿水不是誰,阿水就是阿水。”誅靈兒解釋說。
花嫵媚順勢挨近,向“路人”簡單描述了下阿水的身高輪廓。
“哦。”俞鼻故作驚訝,“兩位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花嫵媚笑了。這是第一個人主動跟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誅靈兒叫了起來:“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走到現在已經——”他黑溜溜的眼珠往印堂一轉。
“六年!”花嫵媚替他說,“已經走了六年。”
“嗯!”俞鼻不禁納罕:你們竟爲找一個人走了六年長路?他心念驟轉,上百疑問腦間閃過。
“六年!”俞鼻道,“這麼說來,阿水是你們一個很重要的人嘍?來,我很有興趣聽聽你們的故事,沒準說到一半,我就想起曾經是否有碰見過他!”
“真的!”兩位心無城府的年輕人,被他圈套套個正着,翹首瞪眼,望救星一樣望着他。
“當然是真的啦!”俞鼻說。心裡卻暗自好笑,沒想到將判官威嚴暫且擱一邊,辦起事來竟出奇的順當!若非顧及面子,他幾乎想把這兩個傻瓜直接拐騙進地牢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