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滲入閻傲東體內,引發一連串反應。先是抽搐,劇烈的抽搐。然後狂吐白沫,吐出了膽汁。最後像他大哥一樣,變成半紅黑之軀,在兩道血印裹照下,在地上不停打滾,喊叫。要不是阿木郎早已把他帶進叢林,他的叫聲,怕要令整個招魂殿吃驚。
他痛苦了兩天,期間身體百般變化,叫阿木郎開足了眼界。或許是印章吊墜最終發揮了功效,他情況逐漸有所好轉了。又過了兩天,他已經沒有了痛苦。只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天空,似回憶着往事。阿木郎見時機已成熟,就將他知道的事,像講故事一樣,一一講了出來。閻傲東的故事並不太多,卻也得用三個時辰才能講完。他靜靜的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一眨的,呼吸很規律,情緒很穩定。
“這些事對你來說或有點殘忍,但我有責任告訴你真相。”阿木郎嘆了聲。正準備走時,閻傲東忽然叫他等一等。
“嗯?”阿木郎止步回頭。他仍舊躺在那裡,眼睛一眨一眨的。“現在我到底算神靈,還算魔人?”
阿木郎怔了怔,笑道:“當然算神靈了。你是什麼,就是什麼!”
“他爲什麼不肯見我?”他又問。阿木郎明白他說的“他”,指的是誰。
“你爲什麼不親自去問?”阿木郎回答。
“他還在山洞裡麼?”他坐了起來,望向阿木郎。
“當然。”阿木郎說,“我希望你能勸他離開那裡。畢竟他現在這個樣子,不是他的錯。”
“他不肯見我!”閻傲東說了這一句。
“唉!他只是不肯出來而已!”阿木郎道。
“謝謝你,阿木郎!”他呆了一會兒,忽然說。
阿木郎笑道:“還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不了。”他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頓了頓,“還有,令兄的事我真抱歉。”
阿木郎揮揮手,笑了笑,便失去了蹤影。閻傲東兀自呆了一會兒,天黑後,也失魂落魄地走了。月亮躲進了烏雲,他又摸進了招魂殿,站在了“生人勿進”山洞前。
他徘徊了很久。夜風進洞,發着幽靈一樣的嗚咽聲。他看了看掌心新添的印記,終於走了進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下,呆呆望着前方。“五年了——”他喃喃道。聲音很小,乘風飄了進去。他似乎不想再向前了。
“五年了——”他徘徊着,又說了好幾遍。裡面靜如死寂,沒有一絲迴應。
“我去闖彩虹大道,我要回去了!”他大聲說。等了約有半刻鐘,等不到迴響,他咬了咬牙,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風嗚嗚地叫,那是他的失望。
兩天後,阿木郎看見閻傲東在林間小屋附近徘徊,卻並不靠近。他精神非常好,只待了一會兒就走了,走向了東方。孤鴻情況仍是不容樂觀,阿木郎見他最近,常常在深夜之時,像幽靈一樣飄出小屋,飄出樹林。掠到幾千裡外的荒郊野外,靜坐調息。那時,他面目扭曲猙獰,是一天中最痛苦的時候。有時他會去城鎮,做一些殺人的傻事,這時阿木郎往往就要出手了。
半個月一晃眼就過去了。在這半個月內,阿木郎一刻也沒閒過。他一邊要擺脫白手的糾纏,一邊又要盯緊孤鴻,還要時不時打聽彩虹大道和戰爭的情況。
孤鴻並非像他白天那樣快樂自在,四妹也不是什麼事都不知道。阿木郎常常見孤鴻半夜飛走後,她一個人走出檐廊,在臺階上呆坐。有好幾次,他看見她突然暈倒,然後又突然醒來,接着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捧出琴來彈。
這對年輕男女,白天是世界上最幸福快樂的人,夜晚卻一個比一個怪。阿木郎瞧得心裡很不是滋味,四妹原本只在夜間暈倒。後來有一天,她和孤鴻到樹林設陷阱捉松雞時,突然毫無徵兆的倒在地上。嚇得孤鴻趕緊抱了她回去。
“她怎麼啦?”阿木郎像風一樣刮進來。
“阿木郎!”孤鴻拉住他,“快,快看看她怎麼了?”阿木郎臉色凝重,按住她的手,探她氣息。
“啊,你是誰?”四妹突然睜開眼,醒了。阿木郎站起來。孤鴻搶到牀邊握住她手:“你醒啦!你沒事吧。他就是阿木郎!”
四妹神色惘然:“我怎麼了?”孤鴻望向阿木郎,阿木郎笑道:“你沒事。”四妹瞧着阿木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原來你就是阿木郎大哥,久聞大名。”她起牀,臉色紅潤,十分健康的膚色。孤鴻以爲她是累了,叫她多躺下休息。他和阿木郎走出檐廊,走到門外的梧桐下,就問:“她怎麼了?”
阿木郎看着他,神色又凝重起來了。“她氣息很正常,只是——”他停了會兒,“只是心臟附近有點異常。”
“異常?”孤鴻急了。
“其中有一個‘小孔’,連接心臟與血管的部位,會突然闔上。”阿木郎打着手勢,向他解釋道。
“闔••••••闔上!”孤鴻不明白,“什麼意思?有沒有危險。”
“通常人,那個部位是不會動的,保證供血流暢。可四妹,她跟普通人的似乎不太一樣,我擔心——”
“什••••••什麼?”孤鴻屏住了呼吸。阿木郎自己卻搖了搖頭。
“不,應該不會。”他說,“若它只闔上一小會兒,心臟供血不暢,心跳減緩。她就會陷入暈闕。當然,打開後就沒事啦。”
“有辦法治嗎?”
阿木郎攤開手:“怎麼治?”孤鴻呆了呆,忽感一陣寒意襲上心頭。“小孔若長••••••長時間闔上,她會怎樣?”
“心臟驟停。”阿木郎說,孤鴻臉色忽然變得煞白了。
“她最近暈得有點多”阿木郎猶豫了下,忽然告訴他。孤鴻扭頭看向他,臉色愈加慘白了。
“她有沒有說,她的父輩母輩,是否有類似情況?”阿木郎又問。
“她說,她說她外婆和媽媽,都是二十歲左右去世的。噢,不!”孤鴻的手忽然發抖了。
阿木郎走後。孤鴻獨自一人跑到河邊,在那兒流了一個時辰的淚,發了兩個時辰的呆。天快黑時纔回去,回去時,他臉上又已掛滿了笑容。
四妹正在後院瓜棚裡摘毛瓜,衣袖挽得高高的。
“你有什麼願望沒有?”孤鴻從後背摟住她腰,在她耳畔說。
“願望?”四妹笑了笑,“怎麼突然間問這個?”
“我想聽。”孤鴻道。
“嗯——”她眨了眨眼睛。“有兩個。”她笑着說,眼角瞟了瞟孤鴻,怕會惹他笑似的。
“是什麼?”他閉上了眼,耳朵貼着她的左下顎。他很喜歡這樣聽她說話,嗡嗡的傳進耳朵,像夢囈一樣。
“我希望去你長大的地方看一看,然後帶你去我長大的地方看一看。”她說。
“真的?”他問,“很簡單的願望嘛,我們可以立即實現!”
“開玩笑的啦!”她嗔笑。
“不。”孤鴻認真的說,“如果你願意,我們隨時出發。”
“可是——”
孤鴻伸手掩住了她的嘴,柔聲道:“要是這麼簡單的事我都做不到。還有什麼臉面做你的男人?”
四妹雙頰泛起了紅暈,咬開他的手,嬌嗔道:“誰要你做我的男人了?”
“四妹,我是認真的。”孤鴻眼角微紅,深情款款地說,“回到神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娶你!人生路不太漫長,我希望每一分每一秒都能陪你度過!”
四妹感動得也流下了淚。“真的麼?”她含淚說。
“真的——”孤鴻鬆開手,讓她轉過身,躍進自己的懷抱。
阿木郎在遠處瞧着他們,心裡真的很難過。“是時候了麼?”他問自己。他取出了神令,喃喃道:“東卿來,發動戰爭,你也不會得到任何東西!”他手一動,神令之光一放一收,他已隨光而逝了。
這晚上半夜,洛亞崖堡兵器庫,突然發生大爆炸。連帶十三艘往前線運兵器的大帆船,也在運出洛亞崖堡不久,沉入了河道。下半夜,招魂殿用以關押俘虜的幾大監獄,突然全部被人撬開了鎖,數千奴隸紛紛奪獄而出,就地揭竿,搶奪兵器,與招魂殿士兵幹了起來。
“搞什麼鬼!”夷魂王夢裡驚醒,鞋襪也來不及穿,就從窗戶跳了下去。城內衛兵不斷從他身邊跑過,趕向監獄那邊。他搶過一柄長槍,朝前頭擲去。他不在乎擲中誰,他需要的是發泄!
長槍高高飛起,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至最高處將要下落時,忽然定住了。
士兵們悶頭趕路,只夷魂王一人瞧見,他擲出的槍定在了半空。他看見它握在了一個人的手裡,那個人身材很高大,手臂纖長健碩,他抖了抖手臂,長槍變作戟,金光閃耀的戟。戟杆稍上的手腕,佩戴着一枚神令。
守護神阿木郎!
夷魂王瞪大了雙眼,向後一個踉蹌。阿木郎的金剛戟已刺出。好不凌厲的金光!戟尖攜風帶勢,好像要一下子刺穿夷魂王瘦小的身子!你看夷魂王,卻好歹是人中龍鳳,生死一瞬之際,突然揭下自己的睡衣,甩將起來當盾牌。這面盾牌,彷彿是他這輩子南征北戰、禦敵無數積攢起來的經驗的化身!
盾牌一甩出,他便光赤赤地滾向最近的街道。這個瘦癟老頭,滾起來真是迅疾!金光破盾,阿木郎一戟穿地!立馬揚臂使出他的天生神力。夷魂王剛縮進牆角,便有股勁風穿透了牆,吹在他右臀上。他悶哼了聲,似掉進了冰窖裡。阿木郎第二戟已將他釘在了牆上。他瞪大眼,有口不能言。阿木郎緊緊捂住了他的嘴巴,直到他嚥了氣,纔將戟拔出。
夷魂王倒在了血泊裡。赤身裸體的,背面朝上,正中央部位,有血不斷沁出。
“這就是戰爭!”阿木郎在牆上留下這五個字後,就蕭然離去。
招魂殿兵稀將缺,壓不住俘虜了。俘虜們殺紅了眼,天還未亮就打了出去。夷魂王的屍體,日上三竿才被士兵發現。全城都亂了!
坐在魔王殿,七色雕龍上的東卿來,正準備前往神界邊陲,與重生較一較高低時,洛亞崖堡被炸、俘虜越獄和夷魂王被殺的消息陸續傳來。他嚯的立起,愣了半晌,忽一掌拍碎一個紫色龍頭。殿內立即飄出一個紅袍人,神色冰冷,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寒氣。
“啞哥,”東卿來道,“有人一夜之間斷我武器,殺我大將。此間誰有這麼大的能耐?他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麼?”東卿來不停發問。啞哥不停搖頭。
“去。把他找出來。幹掉他!誰也無法阻止我前進!”
亡靈啞哥飄走了。他又坐了下去。忽然覺得這場戰爭,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容易。他拍了下青色的龍頭,大殿立即又飄出一名紅袍人。
“闖彩虹大道的神靈怎麼樣了?”他問。
“那對男女呀——”紅袍人說,“男的身手雖還不錯,可惜帶着一個女的。他們此刻都在‘肚裡撐船’杜泥尼大哥的掌控之下。”
“那敢情好。”東卿來說,“我要的神令,要儘快到手。”
紅袍人道:“若不是杜大哥貪玩,神令早已是你的了。去吧,儘管到神界去吧。這邊交給我們好了。”
“好!”東卿來情緒激動地說,“‘鹿死誰手’麋鹿何在?”殿內有彩霞飄進,另一紅袍人現出身來。
“麋鹿在此!”那人道。東卿來招了招手,六個龍雕齊吐光芒,照在圓盤上,經圓盤折射,最後照在左側牆壁的浮雕上,那浮雕雕的正是兩個男僕,站在一扇門的兩邊,手各拉一個門柄,門緊閉着。被光芒一照,男僕扭動起來了,門也打開了。門裡面是倏明倏暗的光。
“隨我去戰場!叫他們見識一下你的厲害!”東卿來躍進了門。麋鹿怔了怔,也跟着飄了進去。兩人在彩虹之光飛掠時,瞧見其中一條紫色大道上,兩個神靈正在走路。
卓不魂和風靈手牽手,行走在一條紫色大道上。自從他們進入彩虹大道,在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的道路中選了紫色這條後,就是現在這樣了。紫色大道,原來一切都是紫色的。紫色的天、紫色的地、紫色的萬物、紫色的人,紫色的心情。
紫色的心情是什麼?紫色代表神秘。
這個地方真是神秘透了。卓不魂三翻四次地想。他和風靈在這個奇妙的世界,少說也走了十來天,就是沒瞧見一個人。只紫色的天空,時不時掠過一兩隻紫色的鳥,若非“呀——呀——”的叫了幾聲,真不知道它們竟是烏鴉!
“不魂,”風靈說,“我怕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
“不會的。”卓不魂說,“世界只有無盡的魔法,哪有無盡的路。傳聞把持紫色道路的,是一個叫‘杜泥尼’的人,魔法十分厲害。”
“杜泥尼?”風靈瞟了他一眼,心想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他將她身子拉近了點。
“杜泥尼,”他說,“是東卿來座下十大地獄亡靈之一,綽號‘肚裡撐船’。真是奇怪!”
話說間,天色變了變。有東西掉下來了。“小心!”卓不魂拉她閃開,東西掉在地上,是一隻體型頗大的紫色烏鴉,背部中了一箭,落地時已經死了。
卓不魂四周看了看,不見有人。
“它擋了我們的路。”風靈說。他們身前的路,又窄又小,只勉強容四人並行走過。兩旁是山壁,山壁呈紫,只稀疏長着野草,草色深紫。
這隻死烏鴉堵壞了路,嘴巴微張,乾癟癟的。竟也是一條路,自鳥嘴貫穿尾巴。兩人皺起了眉頭。
“第三次了。”風靈說,“這已是我們遇見的第三次了。很明顯的圈套!”
“是,相當明顯!”卓不魂也說。
“還繞路嗎?”她問。他想了一想。
“你怎麼看?”他說。
“我聽你的。”她回答。他瞧了一會兒死鳥,才道“這一關遲早要過的,對嗎?”
“嗯!”
他把她手拿到胸前,說“沒事,我會看着你呢。”
兩人手牽手,走進了烏鴉嘴。進去後,他們首先聽到一把聲音,溫文爾雅地說“在下杜泥尼,久候二位多時了。此道名‘紫’,紫氣東來。守者寄語曰:有去無返,想過真難。烏鴉擋道,肚裡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