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苗子派出了一千多名善於偵查的奴隸兵,沿途搜索了半天。直至夜深,無功而返。
她在樹林間被一羣花衣女子簇擁着,她們圍成一個圓,確保主子與手下有段男女差距。
“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嗎?”她黑着臉問。
“找遍了!”士兵代表回答。
“每個地方?”她問。
“是。”
“是。”
“是。”
“嗯······”
她見一位小隊長,支支吾吾,立即向他走去。
“大人,”他說,“我們負責的一處山頭,挨近河道,不知河裡浸了什麼死屍,其臭無比,弟兄們都不敢靠近。
菩苗子一聽,險些揮出一把掌:“你想對我說,那山頭沒搜過?”
小隊長顫慄道:“只······只挨河道那段沒······”
“帶我去看看!”菩苗子怒道。
小隊長唯唯諾諾,帶着他的小隊前頭引路,不一會兒就到了他說的那處山頭,還沒上山,遠遠就飄來一陣惡臭。
菩苗子座下十幾名女子,均忍不住用衣袖掩住鼻子。
她皺眉道:“再上去看一下!”
“遵命!”小隊長與他四五十位弟兄,只好硬着頭皮,摸黑上山,上到一半,便聽見許多士兵,彎腰嘔吐起來,再前進一段,忽然起了一陣風,將山那邊河道的氣味全帶了過來,他們紛紛駐足彎腰,嘔吐不止。更有甚者,吐過後直接暈倒,從半山腰滾下來,滾到菩苗子腳邊。
山腰突然聒噪起來,士兵哇哇叫嚷,呼爹喊娘地退了回來,乾嘔不止。引得山下靜觀的人,也有嘔吐反應。菩苗子亦忍不住掩嘴,乾嘔了兩下。
“大人——”退回來的小隊長吐得臉色泛青,“大人,上面真是太臭啦,塞住鼻子都不行!”
菩苗子終於也忍無可忍,掩緊鼻子揮了揮手,下了撤退令。衆將士如聞大赦,撤退如潮。
黑漆漆的山頭響起了一陣捧腹笑聲。兩個人,躲在一棵大樹身後大笑。
“真有你的,太聰明啦!”女子笑得前仰後翻,不斷拍打孤鴻肩膀。
孤鴻笑道:“瞧,他們準會臭得滾下山去!”
女子又笑了好久,夜裡那雙黑溜溜的眼睛,不斷在他身上瞄來瞄去。
“那到底是什麼寶貝?”她好奇地問。
孤鴻從懷裡摸出一個瓶塞,將手中的小瓶子口堵上,道:“這是我秘製的臭藥,奇臭無比,瓶子一開,方圓百里皆是臭味,等閒人輕易不敢吸上一口,威力抵得上千軍萬馬!”
女子拍嘖嘖稱讚。“這個呢?”她手指尖指着自己人中的粘液。
“它是我專爲對付臭藥研製的‘失嗅藥’,往鼻孔抹上一點,就算你鼻子前是一堆狗屎,也絲毫不覺其臭!”女子抿抿嘴,紅着臉笑了。他說完,才發覺用詞粗俗,急忙道歉,“粗人一名,有傷風雅,讓你見笑了!”
女子卻饒有興趣地瞧着他:“喂,你!還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孤鴻將臭藥塞回懷裡,說:“稀奇古怪說不上,頂多算是調皮搗蛋的玩意兒!我可是有法子在棕熊肚皮底下睡大覺!”
“真的?”
“那算什麼?”他吹起了牛皮,“你聽過百鳥齊鳴麼?”
女孩眼睛睜得雪亮:“你聽過?”
“想不想聽?”
“想!”
他笑了笑,正準備大展拳腳時忽然一怔,這纔想起牛皮吹過了,不由得羞紅了臉,嘟囔道:“一百隻太多,三······三十隻嫌少麼?”
她笑道:“不少。”
“好!閉上眼睛。”
“嗯?”
“請閉上眼睛。鳥兒可不想暴露身份。”
“好。”
她合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嵌在彎彎的微笑上。孤鴻呆了呆,便鎮定心神,一邊堤防她偷看,一邊撅起嘴,小心翼翼地耍起他那口技來。
清脆的鳥鳴,果然由遠及近,由輕及重,由簡到繁,井然有序響了起來,像一首大自然的樂章,你唱我和,你跳我笑,清新悠揚,靈動飄逸,充滿了蓬勃生機與樂趣。
他全神貫注,小心謹慎地掌控着,他看見她身子似在發顫,她的手摸到了足尖的琴絃,她的手在慢慢摸索,十指輕柔細膩,拂過琴面,卻在兩根斷絃上,停了下來。
羣鳥羽翅撲撲,罷興離去。孤鴻瞪大一雙眼,呆呆望着黑夜,悵然若失。
她眼睫毛顫動了下,睜開眼,抱琴起立。也與他一樣,望着夜空靜默。
一個像不小心透露了什麼,一個似無意間聽到了什麼。
“喂,你。”她問。
“嗯?”他答。
“我聽到了,”她說,“你分明對生命充滿了熱愛。”
“是。”他答。
“還想死?”她問。
“非死不可的。”他答。
她突然轉過頭,凝視着他,夜色裡,他亂髮遮掩的臉,是一道凝結成團的謎。
“不知怎的,”她道,“我感覺好像認識你很久了似的。”
“是麼?”他揚揚嘴角,嘴角有道疤,她注意到了。
“那是怎麼弄的?”
“嗯?”他用手摸了摸,笑了笑,“像不像刀疤?”
她驚訝:“不是嗎?”
“你絕不相信,”他說,“這是給一株草弄的。”
“一株草?”她叫道。
他撫摸着它,聲音又不小心吐露了一點自豪之情:“其實,在我看來,它是一枚勳章。”
“勳章?”她瞧着他,心想這人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忽覺話說多了,便住了嘴,乾笑兩聲。
“很長的故事。你不會喜歡的。”
“嗯。”她臉上現出失望。但也不打算追問下去,只輕輕地說,“所以你,怎麼也不像你說的,毫無希望。”他不說話了。
“喂,你。”她忽然又說。這個稱呼,實在滑稽之極,每次開口,兩人都忍不住想笑。
“怎麼,現在才覺好笑?”她問,他笑而不語。
“我叫四妹。”她輕輕地說,“一個算不上名字的名字。”
孤鴻嘴上的笑容不見了。
“四妹?”他小聲念着,身體有些顫抖。
“是!”她沒留意他神情的變化。
他忽然笑了。心道:好了!好了!孤鴻,你現在什麼也別想指望了!聽見了嗎?四妹,你喜歡的她名字叫四妹,多可愛的名字。你問問她,她所謂的家,是不是洛亞崖堡,她說的朋友是不是三位堡主。問嘛!怎麼,怕她說出來,你會發瘋是吧?
“看來我們得連夜趕路了。”四妹嘟囔道,“喂,你是在笑我名字嗎?”
他說沒有。他內心現在正極度矛盾,又痛苦又矛盾。因爲那把聲音不斷在他耳邊說:事情也不見得全壞,跟她去吧,這可是接近仇人的大好時機!
“好,連夜上路也行。”他回答說。內心卻又想: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在利用她!你在利用她?
兩人一路上很少交談。一方面四妹意識到他對她的態度突然變得很奇怪,時而熱情,時而冷淡,真叫她捉摸不透;一方面孤鴻察覺到路上情況有些異樣,氣息有點壓抑,行人都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
“你瞧這些人都怎麼了?”四妹瞟了他一眼,問。
“不知道。”他冷冷地說,每當他用這種口氣說話時,內心便會陷入苦惱,於是又感情澎湃地補一句,“對······對不起。”
“沒什麼,就是你這會兒,像變了個人。”她說。
“對不起。”孤鴻忙道,“我儘量少說話。”
四妹說:“你該多說話纔對,你不知自己說話很有趣麼?”
孤鴻偷偷瞥她一眼,看到她清澈的眼神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時,心頭不由得跳了跳:“是······是嗎?”
“當然是啦!”她認真道,“只是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又不願說出來而已。”
孤鴻低下頭,避開她的眼睛:“我——”他剛開口,突然有位神色慌張的行人,一邊走路一邊回頭,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孤鴻兀自煩躁,推得那人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氣呼呼地對孤鴻說:“你這傢伙,要不是後面有判官,我這就要你好看!”
“什麼判官?”四妹追問。那人已快步走遠了。
“服罪宮的審判官。”孤鴻止住腳步說。
“他們?”四妹皺了皺眉,“遇見他們可不是什麼好事。”
“確實。”孤鴻想了想,他知道他們找誰。
“你——”孤鴻不喜歡叫她名字,“你可以自己回去嗎?”
四妹叫道:“你不想跟我走了嗎?”
“我怕連累你。”
“爲什麼?”
“他們,”他坦白說,“他們正在找我。”
“判官?”四妹吃了一驚。
“是的。”
四妹盯着他,忽然問:“你不是戰犯?”
“不是。”孤鴻回答。
“你有名字?”四妹又問。
“有,“孤鴻被她問垮了,“有個千夫所指的名字。”
“也沒必要對我說?”她臉上掠過一絲慍色。
孤鴻內心酸楚:“我——”
“哼!”四妹生氣了,“我當你朋友,沒想到,你竟是個滿嘴謊言的騙子!”她扔下一句氣話,負着琴,快步奔走了。
孤鴻愣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她。他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了。
“追她吧!追她吧!”有把聲音在心裡說。他準備追去,另一把聲音又說:“她走了,不正合你意?長痛不如短痛,何必把她捲入你的渾水呢?”
他直挺挺打了個冷顫。“四妹!四妹!”他在心裡唸了念。忽然轉身飛奔。
“我該往哪兒走?”他邊跑邊叫,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他渾然不顧,用盡所有力氣往有路的地方跑。“往哪兒?”一把聲音譏諷他說:“你最好瞧瞧地下有無老鼠洞,那纔是你該去的地方!”
他大叫一聲,發足狂奔。他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自己是什麼,也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只知道自己跑了許久,跑過了許多地點,天亮跑到天黑,汗水溼透了衣裳,令他本就不太討人喜歡的外觀更增添一股難以忍受的汗酸味。他就是要這樣作賤自己,就是要叫全世界都厭惡自己,憎恨自己。他看別人用鄙夷的眼光和語氣衝自己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他就感到痛快!
烏黑的天空下起了雨,雨打溼了路面,變得泥濘不堪,他在泥水中奔跑,眼睛被額頭滲下的雨水衝得睜不開,他全然不顧。直跑到雙腿發酸,發抖,腳底磨出水泡,他纔打個趔趄,失足跌進了路邊一個泥坑中。
他一頭栽進了泥水裡,就此僵住不動了。
雨水淅瀝瀝的下,冰冷的水不斷從四方路面涌來,流進埋着他的泥坑裡。
“不錯。”嘲笑他的聲音說,“你總算找到了可藏納自己的地方。以後就常住這裡,不要出來啦!”
另一把聲音嘆道:“孤鴻,真的要自甘墮落?你的目標,你的骨氣,你的靈魂呢?”
“你還有臉面說這些?莫別忘了閻傲連對你做了什麼?你每前進一步,魔鬼就歡呼一聲,到頭來,你是他他是你,不是不非,不人不鬼。像他那樣只能活在暗無天日、屍骸遍地的墓穴裡。”
泥坑的雨水已經漫過了他下半身,他打算以這種方式結束一切痛苦。
“金兄,你認爲他正在幹嘛?”陰雨聲中,有人冷笑道。
“不知道。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人。毒龍,你確定是他?”
“與當日的光鮮形象的確有些差距,不過不會錯的,雖然邋遢了點。”
一女子嬌笑道,“幹他這行當的,哪個不會些表面功夫。”
一共四把聲音,輪流說着話。
孤鴻從泥沼拔出頭來。他身邊站着四個人,兜着褐色衣帽,笑吟吟地淋在雨中,眼中齊放光芒,像禿鷹一樣鎖住了他。
“你們——”孤鴻滿臉淤泥,已辨不清是人是鬼。
毒龍哼道:“你大難將至,想裝傻已是太遲。”
蕭如是揶揄道:“毒龍,你與九斑就敗在他手上?”
毒龍道:“你道他其貌不揚?他若肯在那張臉上花點心思,你只怕會拋棄龍兄,移情別戀!”
孤鴻說:“很好,來,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誰手上有刀?來,瞧準這裡,給我個痛快。”他用手,在自己脖頸上比劃。
四位判官相互交換了眼神,毒龍道:“此人狡猾得很,他說一,你們最好往‘一’旁邊的數字琢磨——”他止住聲,忽然擡起手說:“你是否有位女伴?”
孤鴻身子顫了顫。毒龍笑了。他已知自己的話,話中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了。
“她——”孤鴻滿腦子都是四妹的笑顏,她動人的聲線,好像又在耳邊迴響了:“喂,你——”
毒龍瞟了眼蕭如是,以她對付男人的經驗,此時也忍不住笑了。好像贊他捨到了寶。
“我都送上門了。你們還拿她來威脅我,不覺多此一舉嗎?”孤鴻說,“況且,她是洛亞崖堡的人,你們不見得要開罪人吧?”
毒龍冷冷道:“錯了,對付你這樣的大罪犯,就得用這種辦法。若想她安然無恙,明日午時,親自來服罪宮認罪。至於開不開罪洛亞崖堡,嘿!”他望望三位同仁,道,“我們早想動它了!”
“我真不明白,你們這麼做意義何在?真要這樣,我也只好一走了之了。”
“你捨得?”蕭如是笑道。
“我與她萍水相逢,不見得要爲她獻出生命。”
毒龍點頭道:“好,我就看看,是我眼睛出了毛病,還是你的癡心是假的。”
他們笑了笑,一起走了。
一條細如髮絲的琴絃,隨着夜雨,輕飄飄落在孤鴻的眼下。
他又把頭埋進泥沼裡:“好了!好了!孤鴻,你這個害人精,現在好了,你最不願看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另一把聲音抗議道:“讓她去吧,讓她去吧!長痛不如短痛,她活一日,你念她一日,這樣只會無窮無盡地折磨你。讓她去死吧!”
“混賬!”另一把聲音說,“她是無辜的,不應該受到牽連。況且,你是真的不願見她受到傷害!”
孤鴻剛自爬起,復又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