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叢裡,忽然站着一個人,真真切切的人,那個人正擡頭望天,望天上的茲伯。
茲伯也望着他,心裡卻不願承認這是真的。
“這不可能,你已經死了,和我一樣,已是個靈魂,怎麼可能像人一樣站立,行走,眺望?”茲伯搖頭瞪眼,嚷叫道。
刑雨目不轉睛瞧着他,卻兀自走向孤鴻與六靈魂,他腳步很輕,似靈魂一樣輕。他只輕輕走了幾步,卻已鬼魅似的到了半空之中。
半空中咬住孤鴻的靈魂尚未瞧清來者何人,來者已以手做刀,旋身舞了幾下,“呼呼呼呼”切斷了他們腳下那六條光帶。六靈魂如遭雷殛,抱頭慘叫,渾身上下由外及內扭曲起來,如旋風一樣旋入地底,不復出焉。
孤鴻輕飄飄掉落,刑雨伸出雙手,卻接不住。孤鴻穿透他身體,落在地上,疼得嗯一聲,嘴角溢出鮮血,是再難動彈了。
刑雨望着自己雙手,再瞧瞧孤鴻,搖頭輕嘆。
高空那紅影,飄飄忽忽,眨眼來到他身後,與他遠遠對峙。
“刑雨大將軍,許久不見,一見面就要壞我大事麼?你分明是鬼,卻要裝人,可笑乎?”茲伯朝孤鴻指了指,厲叱道。
刑雨迴轉頭,眼神光芒盛了盛,如果眼神能殺人,茲伯恐怕早已被千刀萬剮了。
茲伯驚呼一聲,做驚嚇狀:“喲,老朋友,你這是幹嘛?”
刑雨道:“茲伯,你當年曾許諾我什麼?”
茲伯皺眉道:“不是吧,幾百年的老賬,你要跟我算?”
“回答我!”刑雨叫道。
茲伯搖搖頭,說:“你以什麼身份要求我回話?”
“好!很好!我真沒看錯你!”刑雨怔了怔,怒極反笑。
茲伯說:“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努力得來,不是你給的!你以爲你是誰,把天下交給人家後,又要奪回去?哼!敗軍之將,也敢言勇!”
刑雨道:“我前生最後悔的事,就是沒能與你在戰場一較高下!”
茲伯啞然笑道:“你當年就算在場,結局也不會改變多少。”
刑雨道:“過去無法改變,現在卻未必不行。”
茲伯笑容斂去,冷冷地說:“你主人是誰?我主人是誰?想與我一決高低,你夠資格麼?”
刑雨搖頭道:“以前不配,現在配了。”
說完大笑一聲,向孤鴻投去!
“什麼!”茲伯失聲大叫,想阻止已是遲了。但見刑雨化做一道炫光,投入了孤鴻胸膛,與他合爲一體!
茲伯就算料事如神,也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這種模樣。
孤鴻嗯的一聲,突然渾身顫抖起來。
茲伯持長劍掠下,閃電刺出,心中卻在想:“不要,不要。”
卻與此同時,昏迷狀態下的孤鴻,忽然夢囈似的,說出了“我願意”三個字。
茲伯的劍已至孤鴻喉結一寸之處,忽聞“叮”的一聲輕響,茲伯手臂大震,旋身閃到一邊,劍垂直於側,劍尖兀自晃動。
再看孤鴻,喉嚨處不知何時已伸出半隻紅色的手,抿指一彈,便將茲伯劍尖彈了開去。一彈之後,孤鴻陡的睜開眼,跳了起來,彷彿剛經歷了場夢魘,驚出一身冷汗。
茲伯冷笑道:“好手段,好手段!”
孤鴻微微一怔:“你說什麼?”
茲伯卻道:“刑雨呀刑雨,想不到你竟這麼狠,寧願犧牲自由,來換我一條命,只可惜,你未必能做到!”
茲伯明明看着自己,話卻像是對別人說的。孤鴻兀自迷惑不解之際,耳邊忽然響起一陣短促而有力的聲音:“主人,莫要分心!”他大驚,轉過臉看見一泛着紅芒,樣貌粗獷卻英氣逼人的靈魂,虛幻縹緲,與自己並肩而站,口中說着話,眼神卻全力堤防着茲伯。
靈魂與某生靈一旦簽訂了協議,二者之肉體,思想,已俱爲一體。
因此一看之下,孤鴻便已知道了所有,包括對方的前世今生。
“刑······刑雨!”孤鴻睜大眼睛,驚訝之極,激動之極,眼前種種,如夢如幻,他正似經歷着一場真實與虛幻,現實與夢境的永恆爭鬥中,有誰能相信,他竟在短短數十天之內,見識了萬象的生命,體驗了生與死的奇妙結合,認識了天地之間,那條永恆不變的生命軌跡?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啊!每個人的生命分明只有百年,原來本無可能用幾百年的眼光,來審視這個人世間,可他此刻,偏偏正用着刑雨那雙眼,看透了兩種生命形態所經歷的幾百年時光。
世間晝夜更替,風雨變幻,雲去雲來,身邊的人,匆匆忙忙,無休止的走動,做各自永遠做不完的事,到頭來卻也不過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所有事物都在改變,只有那太陽,永遠東昇西落,一切都敵不過時光,時光卻一點不稱霸,只會搖頭嘆息,它若有嘴巴,或許會說:
“渺小的人喲,你可知自己的渺小?無知的人喲,你可知道我每動一下,生命就變個樣,可憐的人喲,睜睜雙眼,看清那真正屬於你的,是自你誕生之日,就一直陪伴在側的那瓶生命之沙漏,它真正屬於你,你卻不曾擁有它,它只會一直流,一直流,直到······”
孤鴻剎那之間,閃過千百念想,心靈受到極大震撼,他怔怔的想,靜靜的去悟,他的思維,從未像此刻這樣轉得飛快,他似已忘了,對面茲伯已開始走了過來。
“主人!”刑雨再次呼喚,孤鴻迷散的眼神,終於聚攏到了一起。
他轉頭看,茲伯眼神似刀,朝他走來十步,長劍當胸,便是決一死戰的架勢。
“就算你們聯手,我茲某又有何懼!”茲伯左手朝天一勾,自地表勾出三頭無牙兇靈,環繞於旁。
孤鴻卻深深嘆息,忽然道:“茲伯,你這是爲何?”
茲伯怔了怔,反問道:“你問我爲何?我還要問他,爲什麼苦苦相逼!”他指着刑雨。刑雨也看着他,眼神卻已與孤鴻一樣,充滿了柔和及寬容。
刑雨看了看孤鴻,微笑着說:“主人,你是知道我爲何這麼做的,我既答應了菩提救你,又要與茲伯決一死戰,就只有這個方法。”
茲伯聞言,冷道:“原來你知道了。”
“不錯,”刑雨說,“我知道了,一個人,不管他意念多麼強大,他的肉體,終究會有達到極限的那一刻,意志到頭來,終究得臣服於肉體之下,可靈魂不同,它脫離了肉體這個累贅,就能完完全全臣服於意志之下······”
茲伯拍手,道了個“好”字。
孤鴻接口道:“這時靈魂誰有永不枯竭的意志,誰就不可戰勝。”
茲伯道:“很好,很好!你說得很好。那你也總知道,我的意志是不可摧毀的。”
孤鴻點點頭,不得不承認:“數百年光陰都不能使你稱霸世界的野心動搖分毫,單憑這份執着,我不得不服你,刑雨也知道在靈魂層面上恐怕已無法將你擊敗。”
茲伯道:“難道多加你一個血肉之軀,會有奇蹟發生麼?”
孤鴻沉默半晌,忽然道:“不,刑雨是要借我之口,向你道清事物的真相而已,好叫你知道,你那份引以爲豪的執着,不過是固執。”
茲伯頓了頓,忽而啞然失笑:“精彩!精彩!好一番謬論!刑雨啊刑雨,你終究還是有眼無珠,死前錯信了我,死後又錯信這小子,區區二十年閱歷,卻來對擁有幾百年智慧的我說長道短,可笑呼,可笑哉!”
“你錯了!”孤鴻說,“是比你多幾年閱歷的刑雨,外加十八年的我。”
茲伯笑聲已頓,大聲道:“好,一山不容二虎,你們竟然能把我逼到如此田地,我又何必再與你們客氣!”
他笑了笑,說話間,周圍荒草早已避得無影無蹤,那一大片袒露的荒地,忽而扭動起來,原本平整的地表,竟逐漸像波浪似的,忽上忽下,越翻越快,不斷朝四方蔓延。
一股淡如夢幻的光,也自地下泛起。三頭纏繞茲伯的無牙鬼怪,彷彿受到了某種感召,開始嗚嗚叫喚,一個勁往天上衝,衝至半途,忽然散開,分東西南三方掠開百丈之距,便自停止,漂浮着,嘴巴張開,大如臉盆,將地下那片夢幻般的光彩,有如青煙薄霧一樣,吸上了天空!
“茲伯!”刑雨將孤鴻帶離翻滾的地面,臉上無比憤怒,“你瘋了麼?此間被你攪得天翻地覆還不夠,還要禍及另一個世界麼?”
茲伯不予理會,身子慢悠悠飄向半空北方位,自顧自笑,自言自語道:“此役之後,我茲伯將是天地間唯一的一個,將一棵草原草捧上永恆寶座的人!這感覺,簡直比自己得到還要痛快百倍!”
大地,翻滾不已,地表開始被強烈的扭曲撕裂成一條條裂縫,裂縫泛着幽光,深不見底。幽光之內,許多形狀似人,卻極度扭曲的幽靈紛紛衝破幽光的束縛,在躁亂之下,自裂縫穿梭而出,衝向自由自在的藍天,如果……
此刻還有藍天的話。
彷彿連太陽,也突然被這陣勢嚇住了,急忙攬過滿天烏雲來遮掩,保護自己。
幽靈肆虐時,烏雲早已蓋天。
孤鴻凝視着這亂哄哄的世界,呆住了,簡直難以置信!哪怕親眼所見,也絕難相信,眼前所有景物,竟在一個靈魂,一雙手的操控下,於短短一瞬間,變得面目全非!
“刑雨。”孤鴻咬牙道,“即刻起,你將獲得於茲伯同樣的活動自由,你我不再是主僕,而是並肩作戰的同盟,目的只有一個,無論如何也阻止他……這場生死決鬥,我們……我們已決不能敗了!”
刑雨目視前方,笑了笑,自信十足地說:“放心,我有決不可敗的理由!”
孤鴻眼中射出異樣的光彩:“我也是!”
刑雨一聲斷喝,自掌心亮出一把無柄長劍,原來此間人,一生只用一種武器,只用一種劍,劍有長短,卻因人而異。但見刑雨跟茲伯之劍,俱都出奇的長。
長劍藍芒繚繞,泛着寒氣,與孤鴻手中熱氣騰騰的燙劍交相輝映,一寒一熱,一長一短,一重一輕,明明是絕不相襯的意、形、勢,然兩者並肩,卻偏偏有說不出的和諧,完美,似乎缺了哪個,都要少一點味道,少一分威力。
天地幽幽,孤魂漫天,到處充斥着憤怒與哀鳴。北天的茲伯不停唱和——
“孤魂喲!迷遊四間,欲永恆喲,了斷縈牽,心莫歸屬喲,與我心間,擋你路者喲,噬其魂焉!”
他頌歌朗朗,歌聲似有一種魔力,使聞之者,心神盪漾恍惚,天上孤野遊魂,更是紛紛掉轉身,朝歌聲傳來的方向飄去,與此同時,東西南天三位吸食幽光之靈魂,嘴忽然張得更大,臉上神情更加痛苦,眼睛激凸,似要破眶而出。
遊魂渾渾噩噩,向他們心中的救世主飛去,卻不知已悄然間,落入了幽光圈套,正極速飛往之地,乃三位無牙鬼怪之口!
孤鴻懷中神令忽然聒噪不停,但覺一股熱血自丹田涌起,充斥全身肌肉,他猛的一震,瞧自己左掌,竟兀自蠢蠢欲動,似有一股熱流,自全身匯聚至了五指指尖。
刑雨微微側眼,見主人眼神陡然一變,但聞“嗤嗤嗤嗤嗤”五聲破空之聲,五條氣勢如虹的氣浪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孤鴻五指發出,分擊東西南三方——正兀自狼吞虎嚥的無牙鬼怪!
這勢之急也,連刑雨也忍不住喝彩,脫口而出道:“好快!”
那邊廂,茲伯不見如何動作,中途殺將出來,但見一道紅色閃電,以凡胎肉眼不可捕捉之速,在氣浪和無牙鬼怪之間劈過。
紅色閃電陡然間化爲縷縷輕煙,分向東西南三方,那煙分明只輕描淡寫地在三頭無牙鬼怪身側拂過,旁人眼光看,此舉絕無可能令任何一方身上留下半分痕跡,可卻偏偏怪異已極,他們在輕煙拂過之時,即刻如遭雷轟,同時悽鳴,口中幽光立斷,顯得痛苦之極!
這邊廂,茲伯一夥遭遇重大變故之際,忽聞嗤嗤有聲,數股熱浪已朝孤鴻反噬了過來!
“小心!”說時遲那時快,刑雨光影旋轉,已用全身護住了孤鴻,手中寒氣長劍舞出一道道屏障。熱浪餘勁猶猛,衝破屏障,結結實實打在刑雨的紅色光影上!
又聞兩聲巨響,孤鴻刑雨兩個身影竟被震得不見了,他們已往地表掉了下去!
“切莫落入地表!”刑雨驚呼聲中,人影已在中途生生頓住,雙腿朝下,突然極速伸展,於千鈞一髮之際,夾住了孤鴻!
孤鴻墜落時,內心兀自如翻騰,起伏不定,只覺腹中有股熱血,隨時可能涌將出來。此刻腰際被刑雨一夾,再也忍受不住,“哇”的吐出來。當他臉色漲紅,睜開迷離雙眼,望見眼皮下,丈內之地,竟伸出一隻只白森森的骷髏手,欲將他扯進那幽幽裂縫時,他似忘卻了所有苦痛,臉色駭得由紅轉白。“啊!不!”他驚呼。
他當然沒被骷髏手抓住。因爲刑雨已將他拉回了半空。他驚魂浦定,剛欲道聲“謝謝”,話到嘴邊,突然變成“不妙”。
兩人幾乎同時,向旁邊一閃,躲過一張大嘴巴!原來漫天孤魂,於茲伯施法被阻的剎那,已喪失理智,將滿腔怒火,一致對準了他們。
幽靈之嘴呼嘯而過,孤鴻凡人之軀,頓覺被一股陰風剝奪了幾分元氣。他深知破生技厲害,駭然之極,急忙聚斂心神,左騰右移,避敵鋒芒,手中燙劍空有餘威,怎奈無法施展?他一落下風,處處下風,急得滿頭大汗。那邊廂,刑雨手持一柄寒氣長劍,漫天播撒劍芒,怒喝聲中已將氣勢最是洶涌的十幾位孤魂斬於劍下,均化作星光,消失於天際。
“好!”孤鴻忍不住道聲好,不料前頭喝彩,心神稍有不聚,後頭便聞有陣陰風吹了過來,寒得他直哆嗦。
“噗!”一隻泛紅的,扭曲的,無情的手,自他身後而入,胸前而出!孤鴻尚未來得及反應,四肢已自綿軟無力,彷彿渾身元氣精血,俱在此刻被奪去了。
燙劍已自手中滑落······
又有另一隻手,向他胸前衣襟抓來!再有許多手,向他手腕抓去,腕上之物,已快要被奪走!
“不······不能······它······它······”孤鴻喘着氣,眼神迷離。他手腳已被四位孤魂抓住,高舉過頂,周圍同夥紛紛圍攏過來,張開各自嘴巴,好像一羣飢渴難耐,吞食人肉的餓鬼,齊齊咬住了他手腳,爭相分而食之!
孤鴻眼中光芒,竟如晝夜更替似的,忽明忽暗······
“我要你答應我兩件事,你做得到麼?”
意識最模糊之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了師父生神的聲音。
“它象徵着我神界的希望,神界的尊嚴······”
“孤鴻——”
“孤鴻——”
卓不魂呼喚他,一凡呼喚他。
他總還有許多關心他的朋友,許多愛他的兄弟姐妹,他總還有許多恩,未曾謝,許多仇,未曾報!
他怎能就此死去?神令怎能就此失去!
他生於自然,活於自然,他知道人實則與所有動物一樣,被逼至絕境時,爲了生存,往往總會迸發出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孤鴻眼中原本快要消逝的生命之光,忽然再度燃亮!他佩戴神令的手,不知何時竟有了力量,就在神令將要被卸下之際,手掌一翻,五指神環扣住了要奪他神令的手!
他扣的明明是虛無縹緲的靈魂,但他卻實實在在,的的確確扣住了,不僅扣住,還將那靈魂狠狠提了過來!
“休得動它!”他怒吼道。手腳猛的一掙,竟生生將咬住他的幾十張大嘴掙裂了開。他滿腔怒火,大手一揮,墜落的燙劍又再度回到了手上,劍光幾度閃耀,被他抓於手中的孤魂立馬成了劍下亡魂。此刻腕上的神令似乎也受到了某種感召,突然亮了炫麗奪目的聖潔光芒,光芒又似擁有生命的殺人武器,孤鴻眼中的怒火燒至何處,這些光芒就隨之散至何處!孤鴻怒目橫掃,七神令之光四面照耀,立圍住他的幾十個孤魂野鬼,在光芒的照射下,紛紛抱頭哀鳴,這場景,彷彿陰煞閻王,突然於他們身上,燃起了一團地獄焰火!
烏黑的天又劃過許多星光,像流星雨一樣,預示着死亡,消逝,象徵着每個生命結束前最後的燦爛光輝。那些孤魂,終究挨不住神令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