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
虎威將軍秦慕翹着二郎腿,坐在戰魂王坐的寶座上,百無聊賴。通常一個人太過閒暇,壞點子就容易像寄生蟲一樣,開始滋生。尤其是他尚不成熟的探子系統,居然打探到了一條斷雲王仙逝的消息。這真可謂一盆營養十足的養料,撒在寄生蟲們的餐碟上。
秦慕又打起了壞心眼。
“你這老傢伙,”他想,“瞧你平時硬得跟鋼鐵似的,怎麼恁地不經打?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親自上陣,一不做二不休,把你的‘鍊鐵爐’也接掌過來,多開一門生意。”
他懊惱,忽的轉念一想:“你去了,從此洛亞崖堡少了一位看門羅剎,我不趁機撈上幾筆,還對得起家裡的父老鄉親?況且戰魂老鬼早已對你的家財覬覦良久,我動你,他高興還不及,再倘若一個不幸,連他也戰死沙場,那洛亞崖堡堡主之位,我秦慕豈不是勉爲其難,代爾掌之了?如此一來,我還當什勞子虎威將軍,直接一躍而爲三大集團首腦,與夷魂王、戰魂王同抽一口煙,同喝一碗酒!更何況,你手上還有柄稀世神兵,奪將過來,耀武揚威,豈非天下少有敵手?他奶奶的!”
他越想越興奮,靈魂越飄越高,彷彿此刻就已是洛亞崖堡堡主了。他好不快活。
壞思想一滋生,就不得了。他點了一名小兵,教他喚來自己那五位合夥人,欲成大事,沒合夥人可不行,畢竟一個膽子還不足以成事,可六個人,六個膽子就不一樣了。
五位合夥人只來了三位。
“風怪與僞裝怪怎麼不來?”秦慕老大不高興地說。
食人怪趕緊回答:“將軍,我那兩個短命弟弟,不知又死哪兒去了。”他見秦慕不太高興,急忙補充了句,“我三怪一心,一個在就夠了。”
秦慕緩了半響,說:“諸位,斷雲王死了,洛亞崖堡大家看能不能幹?”
“將軍!”食人怪駭然道,“你,你要動洛亞崖堡?”
“有何不可?”
食人怪道提醒道:“將軍,你此刻可是虎威將軍,是戰魂王的人,當年就有一位大人物,做了類似的僭越之舉,結果一輩子吃地牢飯。”
秦慕也提醒他道:“別忘了,現在地牢飯碗摔破,他已到外面混飯吃了,據說還混得不錯,逍遙自在。”
“是了。”食人怪順着他話題說,“現在叛軍猖獗,將軍你不幹正事,反而謀起洛亞崖堡來,主上知道,只怕······只怕······”他說道最後,發現秦慕臉色越來越黑,便住了嘴。
“食人怪,”秦慕不悅道,“怎麼你地位越高,膽子反而越小了呢?當年你謀人家武器時的膽魄那兒去了?那時我對你,可是佩服得緊,可如今,嘖嘖——”他把食人怪狠狠奚落一番後,又說,“叛軍那邊自有翡翠龍料理,我連伸腿拌腳的資格都沒有哩!好了,當時說好,沒他指示不能亂動,現在他想指示,嘿,將軍們都上陣打戰去了!難道要我一人去舔乾坤刀子,滑天下之大稽!”他氣呼呼地說,“我秦某隻謀可謀之事,只幹能幹之人。我認爲,洛亞崖堡比逍遙軍,易謀得多,翻雲少君比誅靈兒,易幹得多!”見食人怪不做聲,低頭沉吟,似心已有所動。
他繼續煽風點火:“更何況我們有僞裝怪,他裝神扮鬼的才華放我手上,就大有用場。只可惜他只敢做些拐騙良家婦女的勾當,以至於到現在也沒什麼出息。”
“表哥,”這時,一直沒開腔的秦泰說,“洛亞崖堡雖可取,然而翻雲少君與阿瑟兩個大刺頭,也不是說拔就能拔的。”
閻傲東道:“可一旦決定要拔,便死也要拔。”
“嗯,”秦慕道:“是以我找各位商量,要乾的話,我便思謀,各位鼎力相助。”
他說完,望向食人怪。大約秦慕幾番話,已將寄生蟲傳遞到了他身上,使他也情不自禁,起了壞心眼,壞膽子。
“將軍,我這就找兩位短命弟弟商討。”食人怪笑了笑,就溜了出去。剛到門口,就瞧見風怪,揹着暈過去的僞裝怪,嘴上哈哈笑個不停。
“三弟,你二哥怎麼啦?”
“被打暈了。”風怪答了句,將僞裝怪放在地上,又哈哈大笑。
食人怪黑下臉:“他被打暈,你很開心?”
“不開心,而是好笑極了。”風怪摸了摸肚皮,笑道,“大哥,二哥真出息,沒人欺負,就拿街邊的叫花子下手。哈哈,竹城三怪今時今日,竟要靠欺負叫花子取樂,真是笑掉掉牙!”
食人怪瞟了眼僞裝怪,不禁有些生氣,二弟這做法,實在有損竹城三怪的威名,甚至連黃泉下的水怪,也可能因此擡不起鬼頭。
但他對風怪嘲笑自家兄弟的做法也十分不滿:“三弟,他這麼做再可笑,你也不準笑,因爲他是你二哥。”
風怪連連擺手:“不,大哥,你道二哥被誰打暈?”
食人怪眉頭一皺,風怪這麼問,他便知八九。若鼎鼎大名的竹城三怪之一的僞裝怪,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甚至狗見了也能吠一聲的叫花兒打暈,累他食人怪名頭連帶受損,那······
風怪已笑道:“二哥跟叫花兒爭女人,還嚷着要與他決鬥,結果被人家打得翻白眼,吐白沫。”
“什麼!”食人怪一把揪起僞裝怪,二話不說,在那張有辱祖宗的臉上來了幾巴掌,把他打醒!
“哎喲!”僞裝怪抱頭叫道,“你瘋了麼?”
“呸!”食人怪把他往地上一扔,破口大罵,“淪落到與叫花子搶女人,你還有臉!”
僞裝怪臉紅了紅,狠狠瞪着風怪:“三弟,原來那陣風是你。好哇!眼睜睜看我被打,不幫忙就算了,還到處揚我糗事,你小子,當心。”
風怪委屈道:“冤枉,我哪知道,你連叫花子都打不過!”
僞裝怪紅着臉,辯解道:“胡說!分明是那美嬌娃,與叫花子是一夥的,趁我與他對峙時,突然實施媚眼之計,你知道我對美女的熱情,向來抵擋不住,事發又突然,以爲蒙她垂青,一時心血上涌,淹沒腦神經,就眩暈了過去。”
食人怪當然不相信,揪着風怪:“怎麼回事,一五一十說出來。”
僞裝怪急忙趨前,想給風怪一個眼色。食人怪哼了聲,聲到掌到,一巴掌將他扇至一邊。
風怪嚇了一跳:“咳,大哥息怒,事情是這樣的,其實二哥也沒怎辱沒名聲——”見食人怪不像講笑,就吐吐舌頭,悻然道,“咳,二哥,嗯,我在街頭閒逛,忽然見二哥一手捂臉,罵罵咧咧地自街尾走來,一副幹壞事沒得逞的倒黴樣。這時街邊有一堆叫花子,正圍毆另一名叫花子,想必是冒犯了他們地盤。二哥見打得這麼起勁,便也想摻上一腳,把氣都撒在那人身上——”說到這兒,食人怪又呸的一聲,狠狠瞪向僞裝怪。
“二哥也踢得正起勁時,忽然有位相貌相當標緻的美人,將二哥和那羣叫花兒推開,捧起那捱打的叫花子的臉,說‘是你,果然是你,你爲什麼淪落成這樣?’嘿!二哥一瞧見那美人兒,登時連魂都沒了,立馬湊近搭訕,‘姑娘,你······你認得他?我下腳是不是重了些?啊這位兄臺,真對不住,嗯,姑娘您貴姓?’那位美人,對二哥似乎並無好感,不過她罵人的樣子,也是風韻十足的,她罵二哥,‘沒想到你衣冠楚楚,竟和這幫乞丐一樣心腸!’哈哈——”風怪又忍不住笑了,“二哥臉皮真厚,居然面不改色地說,‘是,我是想伸腿替這位兄臺擋擋來着,唉,這幫挨千刀的叫花,害我被姑娘誤會。咄!滾一邊兒去!’他一邊說,一邊踹他們屁股,把他們打發了。再回頭時,人家美人早已扶着那捱打的叫花走遠了。他追上去扯住她衣角,硬要人家道出芳名。美人生氣了,扔下‘四妹’二字,就想拉那人走。嘿!二哥,當即揪住那叫花衣襟,拉到大街上,還當衆嚷着要與他決鬥,兩人推推搡搡,許是那叫花,不勝其擾,突然反手一拳,擊中二哥面門,二哥登時像喝了十大碗烈酒,軟綿綿地睡倒在地。唉,事出突然,我顧及三怪的名聲,才負起他趕將回來,沒去搭理那令咱名聲受損的叫花,實在抱歉!”
風怪說完,僞裝怪已換了好幾張臉,此際正笑嘻嘻,滿臉茫然地瞧着兩位兄弟,似乎方纔風怪說的,與他全然無關。
“大——”他挨近食人怪,剛開口,食人怪已把他揪住,舉了起來。
“二弟,秦將軍說得沒錯,就你這膽色與心思,活該沒出息!”
僞裝怪四周環視,見秦慕不在,便嚷道:“放我下來!秦慕這樣說我麼!”
食人怪嘿道:“你別得意,將軍此際正在大殿,候着你呢!”
“候······候我?”僞裝怪雙腳重回地表,心惴惴,“將軍候我何事?”
“去了便知!”
於是三怪進城,趁路上的當兒,食人怪將秦慕的意思大概說了。上至大殿,秦慕正與秦泰說着話,瞧見三怪進來,臉上一喜。
“好,你們來得好!我們正在商討,如何設法把翻雲少君與阿瑟單引出來,逐個擊破。目前情況:阿瑟年紀輕,最易上當,可他那件法寶,卻着實叫人頭疼,要傷他只怕不易;翻雲少君嘛,陰險狡詐,不易上鉤,本事是有的,不過憑我六人之力,多少有點把握幹掉他吧。不過我擔心的是,不知斷雲王那件神兵,此刻會握在誰的手裡。”
“將軍——”風怪忽然道,“您說的這些我都不太明白,可說到要單幹他倆兄弟,眼下就有個好機會。”
“請講。”
“我今早遊蕩時,無意中瞥見阿瑟一個人,呆坐在一片荒原裡,哭哭啼啼,神色哀絕,一副彷徨無依,生無可戀的樣子。我們要不要趁機幹他?”
秦慕眉頭揚了揚:“真的?”
風怪道:“這還有假?我納悶了半天,尋思好端端的男子,怎生變了這副模樣?直到大哥方纔說了斷雲王的事,我才釋然。”
秦慕搓起了手:“莫非,繼佔山王后,老天爺又要送我一份大禮!嘿嘿!服罪宮門庭緊閉,主上忙於戰事,我秦某不乘機興風作浪,都對不住這大好時勢了。嘿,弟兄們,咱就到荒原走一走!”
四妹拉着那位叫花兒,從大街走到城外的荒郊。期間誰也沒說話,卻彷彿都能聽見,彼此跳動的心脈。
“放開我。”那叫花兒手一甩,掙脫了四妹。
“好!”她心裡有氣,也乾脆揚手,並順勢帶了幾分力道。卻不料他如此不濟,給她這麼一帶,竟向後跌倒了。
“哎,你——”她一驚,便有幾分後悔了。可她仍舊緊抿雙脣,足尖牢牢釘在地面。
“你來做什麼?”不消說,叫花兒就是孤鴻,此際他神情落魄,語氣冰冷,正眼也沒敢瞧她。
“我······”四妹雙頰紅了紅,“我找少主,也找你——”她咬咬嘴脣,於袖中取出一物,“把這還給你。”
孤鴻略一擡頭,見她手心拿的,乃是他的臭藥和失嗅藥。
他鼻子酸溜溜:“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你不要······就扔了罷!”說着,摸爬起來,想走得越遠越好,藏得越深越好。
“孤鴻!”四妹喊住他,“你就這樣渾渾噩噩的活下去麼?”
孤鴻二字從她嘴裡出來,彷彿有種奇特的魅力,令他眼淚,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
已經多久,沒人喊他名字了,也已經多久,沒聽得自己叫孤鴻了。
他情緒失控了,蹲在地上像小孩子一樣抽抽噎噎起來。四妹望着那孤獨的背影,內心無比感傷。心想:世人只道他是一名孤傲、無情的殺手,可誰知道,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竟比任何人還要多得多呢?
她這麼想,鼻子不禁一酸,便走到他身後,伸手撫摸他的頭,動情道:“哭出來吧,我會一直陪着你,待你度過難關。”她深情款款,孤鴻更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愛,稀里嘩啦的,將此前積蓄的所有不快與壓抑,化爲悲淚哭將出來······
哭泣有時比沉默更加管用。孤鴻哭了很久,連她的裙角也被他染溼了。痛哭後的他,精神果真煥然一新。此際,他已於四妹肩並肩,行走在風景如畫的郊野中。期間途經一條羊腸小河,他聽從了她的建議,下河認真洗漱了一番。
“好了。”他洗淨弄乾衣裳,打點好自己的相貌後,就衝路旁的松樹林招了招手。四妹從樹林裡走出來。素衣淡雅,美麗不可方物的她,臉有些紅,神情有些尷尬。
爽朗的豔陽下,兩人都癡癡地打量着對方,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最後都臉頰發燙,衝彼此尷尬的笑了笑。
“真不敢相信,你竟能與泥塵污垢混跡在一起。”她紅着臉道,她發現眼前這個男子,臉龐俊美得簡直不像塵世間的人,他身上有種奇特的魅力,彷彿所有衣着飾品都配不上他,又彷彿所有飾物,都專門爲他而設,就算一件乞丐穿的破衫爛褲,他信手拈來,也似成了件巧奪天工的藝術品。
“我不在乎這些。”他淡淡地說,“外貌再好,若得不到心愛之人的垂青,那與酒樓後巷的腐肉又有什麼分別。”
四妹低頭不語。
他與她走了一陣,終於執過她的手,誠懇地問:“四妹,我還有沒有機會?”
四妹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踢着鞋尖前的路。
“我明白,”他說,“你喜歡的人,是阿瑟。可我只想知道,在你心裡,大發慈悲也好,瞧在我這張好歹不算差的臉的份上也好,可曾有過我一丁點兒位置?倘若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哪怕希望是那麼的渺茫,我也會不遣餘力,爲那一丁點的機會而努力,以證明我對你的真心,絕不比他差。”
四妹輕咬嘴脣,眼眶有些溼潤,她的纖手在他手裡,也因感動而顫抖。她不回答,可心早已答:當然有一丁點了!不止一丁點,二丁點,三丁點,四丁點······全部都是你的,可又能怎樣呢?
她想起了斷雲王。是的,又一個對她好的人遭了難,絕對沒人會說他的死與她有關,可她卻相信,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她抽出手,仰起臉來看着他,言不由衷地說:“不,沒有。我心裡既沒有你,也沒有他。”
“哦。”孤鴻輕輕應道,眼神黯淡了下去。他的心,他的魂,都在此刻沉到了谷底,是這一輩子也起不來了。
“可你——”
“是,我只想盡快找着阿瑟,與他道別,然後回我的域外去,唉,這裡的一切真叫我心累。”她搶着說,“我知道你與洛亞崖堡的事,你若覺不方便,我理解。”
“不!”他斬釘截鐵的說,像守護自己愛情的最後尊嚴一樣,“只要你說的,我都幫。”
四妹別過臉,不讓他瞧見眼裡的淚花。
“謝謝你,孤鴻。”她伸出手,握了握他的,無比感激地說。
兩人結伴而行,以孤鴻的能耐,很快便打聽到了阿瑟的消息。他們於是趕了好幾天路,到荒原附近時。突然發現秦慕一行六人,鬼鬼祟祟,似有不光圖謀,於是緊隨其後,荒原地帶,荒草也不甚高,兩人一路匍匐,要跟蹤前人而不被發現也着實不易。
秦慕一夥躡手躡腳,在一堆地段稍顯隱蔽的莽叢後停住腳步。孤鴻與四妹在他們身後百十來步的一段斜坡埋低身子,順着他們目光,向遠處望去。正好瞥見翻雲少君手執洛亞狼魂,將一黑影掀飛,然後大聲承認自己殺了斷雲王。
“是他——”四妹險些失聲弄出聲響。孤鴻隨後瞧見秦慕等人六顆腦袋湊到一塊,說起了悄悄話。
後來翻雲少君情緒越加激動,秦慕一夥中便有一人點了點頭,手把臉一抹,登時換了副模樣,濃眉虎眼,膀大腰粗,月色疏影下雖看不太清晰,但孤鴻與四妹卻已認出,那人扮的正是已故的斷雲王!
形勢愈漸危急,秦慕等人倏地一散,只留“斷雲王”一人呆在原地。
翻雲少君劍叉已插入阿瑟胸膛,孤鴻手背一翻,不待四妹發話,已朝那邊拂出一股勁風,擊中了翻雲少君手腕!“斷雲王”不知所以,突然躍將出來,是以有了翻雲少君嚇壞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