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還未進入長安城,遠遠就在渭水橋邊望見高如山陵、形似孤峰的黑幕結界,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大地上,彷彿給整座長安城投下陰影,光是在遠處望見,便心生無從應對之感。
甚至不用找別人確認,就以長青對程三五的熟悉,他一眼就能認出這是程三五的手筆。
不知爲何,長青偏偏覺得,這個黑幕結界就像是程三五的一部分,想要打破結界,就等同打敗程三五。
“居然搞出這種東西。”旁邊馬背上的阿芙罵了一句:“他這是要攪得天下大亂不可嗎?”
長青默然不語,他們這一行人從江南出發,越接近關中,越能看出形勢異常,臨近京畿的州縣得知長安境況,各處皆是人心惶惶,賊寇強盜漸見猖獗。
來到長安,在防備森嚴的城門表明身份,立刻就有官吏將他們直接帶到皇城。如今這裡不僅有朝廷各司衙署,還匯聚了天南海北各路修行之人。
黑幕結界周圍一圈,更是有好幾夥僧道人物,誦經唸咒、掐訣焚符,施展各種法術手段,嘗試破除結界,奈何絲毫不起作用。
“陸相,七公子回來了。”
政事堂中,陸相坐在書案後,正在與幾名門下省官員談事,聽到下屬來報,揮手讓其他官員退去。
“你們來了。”
陸衍看到長青與阿芙等人,見瑛君朝自己微微頷首,他神色仍舊一如往昔冷峻,讓人無法生出親近之感。
長青發現陸衍氣色不佳,眼窩凹陷,想來定是多日不得安寢,他甚至能聞到陸衍手邊那精美茶碗中,散發一股參芝氣味,全賴藥物滋補。
原本該是由長青最先開口,但阿芙發現這小娃娃微微攥緊拳頭,心思難測,於是主動言道:
“陸相,我是內侍省拱辰衛上章君,眼下長安情況如何?”
“有本相坐鎮,暫時生不出大亂。”陸衍拿起已經涼透的蔘湯,正要喝下,結果被瑛君一言不發地上前端走。
阿芙微微一笑,接着說:“有一件事我不得不確認——陸相真是拂世鋒的一員?”
陸相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看似老病,仍是一派大權在握的架勢:“看來你們都知道了?”
阿芙自己尋位置坐下,毫不示弱:“陸相在朝中謀得高位,想必也是那位東海聖人聞夫子的安排了?”
“不是。”陸相直言道:“你們將拂世鋒想得太過了,他們斷然談不上無所不能。我並非是靠着拂世鋒才能躋身朝堂,反倒是看不慣拂世鋒的陳腐無能,選擇另一條路罷了。”
阿芙的確感到意外,陸衍的武功在她看來,與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沒差太多,但此人心胸非比尋常。倒不如說,仕途對這種人來說纔是正道,讓他幹別的只怕要浪費才能。
“陳腐?此言何意?”阿芙問道。
“一羣貪求安逸、不思進取之輩。”陸衍說道:“拂世鋒傳承悠久,過往千年高人輩出,或避居洞天、或身處海外,但他們寧可維繫對饕餮的封印,也不肯尋覓根除饕餮之禍的辦法,放任事態糜爛至今。”
“自以爲是!”長青終於開口了,語氣中難掩憤慨:“伱憑什麼質疑拂世鋒的志向?”
陸衍則說:“志向遠大,與事情能否辦成無關。如果拂世鋒能早些做出改變,饕餮之禍不至於在今時今日爆發。甚至因爲長久安逸、慣於舊例,讓拂世鋒不少人忘了,饕餮到底是何等可怖的敵人。”
長青正要反駁,嘴巴一張卻說不出話來,因爲他聽得出來,陸衍所指非止是拂世鋒,恐怕也包括當今天下。
陸衍致力於推行新政,何嘗不是覺得大夏長久安逸、慣於舊例,朝堂上下陳腐之氣,不可謂不重,長青自己也親眼見證過了。
“好了,眼下先別談這些。”阿芙見狀圓場:“程三五如今何在?”
“你是說饕餮?聽任首席說,他已經離開長安,不知去往何處。”陸衍說。
阿芙表情微妙,接着問道:“那陸相目前有什麼安排?”
“還是以破除結界爲首要。”陸衍看着長青:“玄都觀的羅公遠當衆向我舉薦你,希望你對得起衆人期待。”
長青低下頭去:“我盡力便是。”
此時門外有相府屬吏通報:“陸相,拱辰衛任首席求見。”
“想必是來找你們的。”陸衍擺擺手,像是十分疲倦,閉目小憩。
等長青與阿芙離開後,瑛君將一碗熱茶端到案上,語氣冷硬地言道:“喝了。”
陸衍撐起眼皮,難得埋怨起來:“在外人面前就不能給我留點顏面麼?”
瑛君面無表情地說:“長青身邊多了一位下界仙家。”
陸衍表情一變:“幾時的事?”
“我剛趕到湖州,他便啓程前往天台山,正好遇見白雲子飛昇……”瑛君將當時情形講述一番。
陸衍手指在茶碗邊沿來回摩挲:“白雲子飛昇成仙,這事不足爲奇。他們上清道雖然地位崇高,但行事頗知分寸,不像那些仗着幾分法力便邀寵賣弄之輩,曉得與朝堂大事保持一定距離。至於下界仙家……應該是聞夫子的安排。”
“爲何?”瑛君不解。
陸衍嘆了一口氣,低聲言道:“倘若聖人和一衆皇室宗親遲遲救不出來,該當如何?”
瑛君臉上閃過微訝神色:“他是希望讓長青登基稱帝?”
陸衍細細推演一番:“聞夫子最初應該沒想到這麼遠,只是希望由長青來對付饕餮,仙家下界不過是爲其助力。但他所留準備,也不光是對付饕餮。”
瑛君微微頷首,隨後望向東南:“有人觸動了我留在府上的劍氣。”
“應該是聞夫子到了。”陸衍將熱茶喝下,雖不知裡面加了什麼東西,但他感覺身心舒暢不少,起身道:“走,且看他有什麼話好說!”
……
“上章君,久見了。”黑幕結界附近,任風行主動上前拱手一禮。
阿芙見對方神態沒有往日從容風度,於是問道:“看來閼逢君處境頗爲艱難?”
“剛獲悉一個壞消息。”任風行無奈道:“屠維君逃走了。”
“那個武瘋子?”阿芙問:“平日裡不是都派專人給他施法催眠麼?”“不瞞你說,先前我曾帶領旃蒙君和屠維君對付拂世鋒的聞夫子,他們二人皆受傷挫敗。”任風行解釋說:“屠維君心智不似常人,經歷那一戰後,或許發生了什麼轉變。一時難制,眼下想找他也沒有足夠人手可用了。”
阿芙望向那高大參天的黑幕結界,無奈輕嘆:“對啊,就現在這樣,誰還管得了一個發瘋亂跑的莽漢?不是我說話難聽,這樣下去,只怕拱辰衛也要散夥了。”
任風行逐一盤點:“拱辰衛十太歲中,強圉君在衡山一戰爲了開弓放箭狙殺聞夫子,一身經脈幾乎盡廢。旃蒙君、柔兆君、著雍君都要修養,重光君無法獨當一面,玄黓君乾脆被饕餮殺得形神俱滅。十名高手或死或傷或逃,真正堪當大任的,還真就剩下你我二人了。”
阿芙眉頭輕挑,仍然保持着幾分微妙笑意:“衡山一戰我略有耳聞,饕餮當真如此強悍?”
“唯獨此事,上章君千萬不要質疑。”任風行說:“饕餮能夠正面挫敗有太一令加身的聞夫子,放眼天下已無敵手。這處結界還不足以證明麼?”
“法術可以借用外力,安屈提這麼厲害,當初不還是被程三五三拳打死?”阿芙說。
“上章君真的沒看出來?”任風行提醒道:“我懷疑當初打死安屈提的,不是程三五,而是饕餮!”
阿芙露出沉思之色,她知曉程三五就是饕餮半身,屬於他的那部分力量自然可以驅使運用。
倒不如說,如今的程三五或許就是完全掌握饕餮半身之力,方能設下這麼宏大難破的黑幕結界。
然而現在從各方得到的消息與傳聞,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是饕餮佔據了程三五的身體在肆意爲禍。
阿芙很清楚,程三五心機算計本就極爲高深,如今他完全掌握半身之力,心智上的束縛完全解除,倘若是故意設局,也並非不可能。
只是他以結界隔絕太極宮內外,到底是爲了什麼目的?單純爲了攪亂天下局勢?
阿芙心念一動,這種朝廷失德喪權,無從駕馭地方的局面她太熟悉了,那位幕後強敵不可能毫無動作,他必然會趁機推波助瀾,甚至推動改朝換代!
“可惜我並不擅長法術,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阿芙望向黑幕結界。
“我倒是有個不情之請。”任風行說。
“我就知道。”阿芙不覺意外:“閼逢君但說無妨。”
“結界初成時,我剛趕回長安,與饕餮有過短暫交手,他主動離開長安城。”任風行表情凝重:“雖然不清楚他具體去向,但我隱約感應到他往西而去。”
“往西?”阿芙似乎想到什麼:“你覺得饕餮往西域去了?”
“這只是猜想,想麻煩上章君跑一趟,看看有什麼線索。”任風行說。
阿芙的確想到一個地方,於是點頭:“也好,那我就去看看。”
……
“李道友,這是貴派焦道友讓我交給你的。”
黑幕結界前,李含光領着一衆弟子正在琢磨如何破除結界,正巧長青來到,二人簡單聊了幾句,長青便將洞真玉佩交給對方。
“洞真佩?”李含光見狀一驚,將玉佩握着手心,闔目凝神片刻,再睜眼,竟是雙眼含淚,走遠幾步來到無人處,朝着東南方跪地下拜,引來遠處衆人好奇目光。
長青見狀便知,洞真佩中有白雲子留下的一道心印,只能憑上清道心法感應。李含光想必是知曉了白雲子飛昇成仙的事情,即便修道多年,心緒也不免激盪。
片刻過後,李含光擦拭一下眼角:“讓長青道友見笑了。”
“我能夠親眼見證白雲子宗師飛昇,這份仙緣極爲厚重,深感無以爲報。”長青言道。
李含光則說:“莫怪乎師尊留下話來,讓我們這些弟子相助,看來師尊很看重長青道友。”
長青表情嚴肅了幾分:“李道友這話讓我受寵若驚了。只是我以往不曾拜見白雲子宗師,爲何能獲此青睞。”
“是長青道友太看輕自己了。”李含光說:“當初在河北相遇,道友的修爲法力,已是遠超同儕。我觀道友隱有神光透頂,想必已有元神出攝的境界。”
長青點頭承認,道門符法修煉之中,有一道緊要大關,便是“出神上謁”。通過精思存想與科儀法事,凝鍊元神脫體出遊,如此感應更爲深廣。
達此境界,甚至可以憑本命真篆,向祖師上真借法,從虛空法界中擷取諸般玄妙法力。
如今玄都觀要是再給長青評定道法,那他洞真法位可以說是信手拈來。
長青能有今日成就,除了自己用功,自然也少不得聞夫子的點撥,讓他可以突飛猛進。
而之前在天台山時,面對囚禁妙羽的洞光玄苑,長青元神出攝、變煉爲將,而且感應到天台九峰的上元大篆,足以撼動仙家所設禁制牢籠。
即便是白雲子未卜先知提前留下的後手,也是要有足夠修爲境界方能用上。長青不禁暗自揣測,白雲子是否將解救妙羽當成對於自己的考驗了?
“長青道友此來,想必也是爲破除這黑幕結界?”李含光問。
“正是。”長青正式端詳起這片參天黑幕。
就在二人探討交流之際,遠處隱龍司三老望見長青,臉上紛紛變色,同時暗中低語起來——
“這……這小輩竟與聖人頗爲肖似?”
“不止是像,我感應到血脈中的隱隱共鳴!”
“可我聽說他是陸相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陸相與此子相認也沒有多少年,莫非……”
三老相互交換眼神,各自難掩震驚形容。
“此事切莫着急,更不要向他人提及!”
“可是萬一結界遲遲無法破除……”
“我們先好生留意陸長青此人,如果有誰不長眼想要加害他,我們便暗地裡將其剷除。倘若真是局勢難挽,再與他說明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