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天何言哉
“虛僞?沒錯。”
聞夫子語氣平靜,同時調攝身中真元,即便如今有雙令在身,御使龍氣時,九州萬里山川呈現識海之中,尋常五官無從感知外界事物,他與饕餮戰鬥之時,幾乎與盲人無異,全憑武感行動。
更不用說龍氣加身之時,尚未發動便要先受萬鈞之重,即便是先天體魄也無從承受,完全是靠着“至誠儘性”的儒門心法來應對。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
洪崖先生曾不止一次提醒過聞夫子,而且每一次語氣都略有差別,彷彿是過往歷代洪崖先生在勸告他,不要貿然御使龍氣。
誠然,拂世鋒能夠通過太一令御使龍氣,但這絕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
龍氣乃天地山川凝鍊所成,但同時也與衆生萬象彼此感應。
尋常生靈死後,肉身屍骸迴歸大地,魂魄一世經歷也將與龍氣相融合,因此龍氣在先秦時一度被稱爲“黃泉”。
因此御使龍氣,往往意味着同時面對這片九州山川、萬古衆生,這不是光靠“修爲高深”就能做到的事,而是要擔負起天地、生民、往聖先賢與未來萬世。
“聞夫子有大宏願,圓滿普利一切衆生。”——聖諦曇華如此說道。
“試問大和尚,饕餮可算衆生之一?”聞夫子問道。
才辯不輸聞夫子的聖諦曇華,面對這個問題時,首次沉默無言。
“你知道儒門最令人生厭的地方是什麼嗎?”聞夫子讓心思迴歸現實,看着面前沉默以應的饕餮,苦笑答道:“正是虛僞。一堆繁瑣沉悶的禮樂教化,無休無止的高低尊卑,爺孃死了便要大辦喪事,全副身家貼進去還不夠,甚至要借錢辦喪、守孝三年……明明幾乎所有人都不樂意,卻也只能遵照着辦,真是虛僞透頂!”
饕餮有些意外,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昔日東海聖人、一代儒宗典範,竟然會說出這等大逆不道、悖逆經典的話來。
“可是……沒辦法啊。”聞夫子似乎極爲疲憊:“你以爲我不希望這世間無有君長、百姓任其自然嗎?但這世上總歸是凡夫俗子多數,光是爲了活着,大家便要聚衆抱團。
“人們相處起來,肯定會有無數矛盾,彼此不樂意、不情願,爲了能夠活下來,就只能虛僞矯飾,苟且着相依爲命。難不成天災一來,去跟受難百姓說什麼‘不知樂生,不知惡死’嗎?”
饕餮沒有說話,聞夫子卻仍在那裡喋喋不休——
“就說我們拂世鋒那羣掌令吧,你覺得我跟另外八人能夠相處得來?無攖子伱見過了,成天端着東海仙家的架子,嫌棄我渾身污濁之氣,你不出手,估計我哪天也忍不住打爛他那張臉!
“殷太公老邁昏庸,一把年紀還找小老婆,遲早死在女人肚皮上!姜偃小孩子脾氣,甚至要靠兄長照料起居飲食!孔一方爲了賺錢大舉兼併,張鴉九就知道打鐵,申姬更是一千年擠不出三句話!”
“至於洪崖先生和聖諦曇華這倆……他媽的,要不是爲了對付你,老子纔不會跟和尚道士混一塊!!”
聞夫子如此儀態盡失,全無高人風範,饕餮言道:“看來你活得不如程三五通透。”
“我畢竟是凡夫俗子嘛,自然煩惱多一些。”聞夫子擡手捋順頭髮,緊了緊髮髻。
“能夠御使龍氣的一代儒宗,說自己是凡夫俗子,你真是虛僞透頂!”饕餮冷笑道。
“那就勞煩你忍耐一下了。”聞夫子伸展一下四肢,像是在爲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
饕餮則說:“還要多虧你的提點,此刻的我已非昔日可比。”
“如果你覺得一朝頓悟就能翻天覆地,恐怕沒有那種好事。”聞夫子笑道。
“那就在戰場上見真章!”
但見饕餮緩緩擡手,沉腰墜肘、功架中正,彷彿是剛剛開始習武的後學晚輩,照着師長前輩,一板一眼地擺出架勢。
“六合掌?”聞夫子一眼認出饕餮所用招式,這是儒門中最爲基礎的一部拳掌武功,許多身法與兵刃功夫,都要以此爲根基發展演變。
“我聽說洪範學府所傳武典中,爲首一部名爲《六合論衡》。”饕餮掌中飽蘊勁力:“巧合的是,程三五修煉的內功叫做《六合元章》,不知這兩者是否有關聯?”
“上下四方爲六合,囊括宇內一切,六合之外存而不論。”聞夫子同樣伸掌探步,與饕餮形成鏡照對映般的架勢:“若論開創歲月,《六合元章》要更久遠些,但《六合論衡》並非只有內修之功,還包括如何推演氣機變化、法術運用。”
“難怪你可以呼雷叱電。”
二人交談對話中,沒有半點殺機敵意,彷彿是多年老友相見,坐而論道,交流武學心得。
緩緩挪動腳步,誰也沒有飛身進逼,待得雙掌靠近得只餘分寸毫釐之際,兩股凝鍊到極致的龐然內勁逼開了彼此間的空氣,形成短暫真空。
一瞬之間,二人同時出招,饕餮運掌如推山,足下似生根不動,勁力未至,便已吹動聞夫子鬚髮,方寸間掀起狂風。
聞夫子挪步移身,主動避開對方招路,手臂不進反退,綿厚內勁讓人感覺如陷泥沼,難以自如發揮。
二人便是如此一招一式、或進或退,就像同門對練一般,看上去再平凡不過。
……
“在那邊!”
轟然一聲炸雷從天而降,長青有所感應,遙指城中東北方。
當長青一行三人離開聽雨樓,來到吳縣之時,城內形勢已然發生劇變,逆黨彷彿憑空出現在城內一般,縣衙官吏沒有半點抵抗便主動投降,並迅速張貼告示,向百姓申明形勢。
然而城內並未獲得安定,迅速陷入了混亂,除了有賊寇流民四處燒殺搶掠,還有神出鬼沒的饕獸眷屬到處爲害。
並且由於城內人煙雜亂,即便是赤陽也無法輕易找到饕餮具體所在,接連兩日,三人只能暗中搜尋逐個裡坊,遇到饕獸便將其斬殺,至於那些賊寇流民,也一併打倒驅逐。恰逢今日清晨,阿芙從吳嶺莊趕來,衆人商議一番,阿芙原本打算前往內侍省在本地駐所,結果行至中途,便發現城內東北爆發激戰。
長青四人皆非庸輩,立刻感覺到戰場方向傳來極爲強悍的氣息,但尚未靠近,驚見天地失色之景,原本短暫路途陡然變得悠遠漫長,彌天蓋地的大恐怖讓四人不得不停下腳步。
“這是……內景外顯之功!”遍參道經的長青立刻分辨出眼下情形。
“這是饕餮的內景,他遇上強敵了?”阿芙也認出來了,胡媚兒曾在翁洲島上見過類似情形,雖然是一閃即逝。
“是聞夫子!只有他才能將饕餮逼至如此!”赤陽咬牙沉聲,意圖趕往戰場中央。
“莫急。”阿芙立刻將她勸住:“眼下形勢未定,貿然靠近兇險難料,對救回程三五並無好處。”
其實阿芙早就覺得,聞夫子對程三五沒有強烈敵意,當初永寧寺一戰,就是他提議用玄牝珠解救程三五。
眼下程三五神識退藏,饕餮逞兇肆虐,聞夫子親自現身應對,確實再合理不過。倒不如說,眼下這種局面,已經不是阿芙和長青他們能夠解決的了,只能靠拂世鋒這幫始作俑者來料理。
好在天地失色的景象只維持了短短片刻,遠方激盪很快歸於平息,阿芙回頭對秦望舒說:“你且退到外圍,如果有什麼無知宵小,將其驅離便是。”
秦望舒清楚自己雖然修成罡氣,但是此等武功在接下來的戰鬥中根本不足稱道,她毫無疑慮地點頭稱是,目送阿芙幾個縱身躍去。
當長青三人來到位於吳縣城東北的一座大宅院時,放眼所見只剩一片殘垣敗瓦。類似的場面他們見得多了,程三五過去所有戰鬥,幾乎都會波及到週遭事物,尋常屋舍皆難倖免。
而在廢墟中央,此刻有兩道身影正在交手,他們動作不疾不徐,招式一板一眼,在習武有成之人看來,甚至有些遲緩笨拙,就連腳下步法都是停留在方圓丈許之地,根本沒有絕世高手戰得驚天動地的景象。
“果然是他們!”
長青看着饕餮那張與程三五一模一樣的面孔,心中仍是不敢置信,正要靠近之際,卻被阿芙按住了肩膀。
“別過去。”只見阿芙滿臉戒備之色,而一向衝動的赤陽也停下腳步,死死盯着戰場中的二人。
長青眉頭一皺,默運法力,試圖窺探二人氣機。然而只看了一眼,身形一震,什麼話都來不及說,整個人便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阿芙伸手抓住他的衣領,一縷冰冷刺骨的真氣打入體內,長青打了一個激靈,滿臉冷汗地清醒過來,跪地喘息不止。
“別看他們動作慢,但天地六合之氣爲其所御,每出一掌便多添一重威力,如此層層疊疊……一旦靠近,必然受其波及。”
阿芙屏息凝神,雖說饕餮與聞夫子此刻交手對招看似不顯山露水,但卻是無比兇險。
超乎尋常的龐然氣勁被凝鍊於方寸之間,在兩位絕世強者的掌中來回推運,而且不斷累積。
此等舉動,彷彿是將一座山峰當成石子拋擲玩耍,任意一方經受不住、率先崩潰,龐然氣勁必將失衡。結果恐怕遠不止是其中一方徹底敗亡,而是會連同整座城池被夷爲平地!
而且由於這股氣勁被凝鍊得無半點外泄,使得長青一時難察,貿然施法感應,當即震撼神識,險些昏厥。
“要趕緊驅散城中百姓!”長青臉色發白,深感形勢不妙。
“眼下城中大亂,根本來不及。”阿芙並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她眼下反而擔心,如果聞夫子承受不住這種對抗,天底下還有何人能夠制約饕餮?
反觀交手二人,掌功行招越來越慢,已經不像是比武爭鬥,四條手臂互搭交纏,不斷劃圈,連一點破風聲也沒有。
但不論是聞夫子還是饕餮,此刻皆是無比專注,他們不止在現實中交手,彼此心神意念也隨着功勁往返,相互碰撞,在各自識海中爆發了另一場交鋒。
恍惚間,天塌地陷、六合摧崩,饕餮展現出天地開闢之初的太古洪荒。
昔時清濁未定、陰陽混淆,放眼所見,大地尚稱不上堅定厚實,岩漿自地殼罅隙間噴薄而出,動輒有千丈之高,焚空燎宇。
而天空也是無盡的陰霾黑翳,不見日月,紫紅色的雷電在雲霾中瘋狂躍動,千條萬條,成爲黑翳之下爲數不多的光明。
岩漿沖天、狂雷下擊,一時間天雷地火交織轟鳴,大凶於焉誕生。
它並無固定形貌,岩漿是它的鮮血,羣峰是它的骨肉,焚風是它的氣息,雷霆是它的呼號,雲翳是它的鬚髮。
聞夫子立身在這太古洪荒之中,渺小得比一粒塵埃還不如,但他只是緩緩闔目,隨即形貌驟變,逶迤千里、蛇身而赤,直目正乘、燭照九陰。
一睜眼,雲霾黑翳盡數驅散,天上日月煥明,普照大地。一呼吸,清濁往返、風雨來謁,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陰陽各安其位。
“這就是你的內景?”
饕餮看着漸漸歸於平靜的天地,在億萬年間迅速變化,大地漸漸覆蓋上草木植被,羽毛鱗介相繼涌現,彼此競逐,萬象紛紜不絕,明明是極爲激烈的變化,卻悄然寧靜、生機綿長。
佇立一旁的聞夫子久久不語,饕餮又問:“爲什麼不說話?”
“天何言哉?”聞夫子反問一句。
“你這是自比爲天?”饕餮冷哼道:“未免太狂妄了吧?”
“至誠儘性,可與天地參。”聞夫子俯仰內景天地,隨後扭頭望向饕餮,平淡道:“這便是我能夠御使龍氣的心法口訣……甚至談不上是御使,心境到了,龍氣自然歸附、隨心而動。”
饕餮質疑道:“你跟我說這些,就不怕被我學去,反過來對付你們拂世鋒麼?”
聞夫子微微一笑:“如果你能做到,那真是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