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先定後謀
“賞賜自然是有的,此番平亂,你們寶昌社出力不小,都護府不會視而不見。”
齊大都護剛誇讚完,隨即話鋒一轉:“可是你們寶昌社爲了摩尼珠,在大沙海一帶伏擊茂才社,甚至殺了吳茂才。”
程三五不見絲毫膽怯氣弱:“吳茂才不是我殺的,他被潛沙地龍吞進肚子裡,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何況摩尼珠本來就是由我們寶昌社接應白馬社進行護送,是茂才社中途殺人奪寶。而且都護府還拉偏架,幫着茂才社捉拿我們。”
蘇望廷連連朝程三五眼神示意,唯恐觸怒齊大都護。好在大都護本人並未變色:“摩尼珠牽涉甚廣,其中是非對錯,一時難定,本府暫不追究……長青先生,聽說你是茂才社客卿?”
“不錯。”長青先生迫切言道:“眼下有一件大事,好教大都護知曉。”
“是關於西域近來氣數異常、法術反噬一事麼?”齊大都護成竹在胸道:“府中有幾位術者在隨軍平亂時因此受傷,本府也大體猜到原因所在。”
“正是。”長青先生詳細解釋說:“我猜測有高人利用天山某處福地靈穴,發動廣大結界籠罩西域,從而使得異教法術不得隨意施展。而我道門法術多有勾招天地陰陽之氣,一旦在結界中施法,立時遭到反噬。而且法術威力越強,反噬越深。”
齊大都護面容嚴肅地沉思片刻,隨後又問:“本府聽說摩尼珠並非祆教聖物?”
長青先生答道:“吾師伏藏宮達觀真人在嵩嶽觀星望氣,早在十餘年前便發現孛星隕墜西南極遠之地,近年來又佔測到星氣流行,漸漸靠近大夏疆域,料定那是能勾連周天的星髓。”
“此物能夠輔益法術施用?”齊大都護問。
“確有大用!”長青先生語氣加重:“道門法術有一項極高深的成就,名曰‘壺中洞天’,此法便是在壺器之中開闢一方小天地。壺中日月朗照,其餘星宿雲氣、山川草木、含靈萬類一切如外界無異,甚至能夠盛納宮闕樓臺、城郭鄉野。若想造就此等壺中洞天,便要用到星髓。”
長青先生說到自己熟悉事物,自然滔滔不絕起來,齊大都護頗有耐心,好奇問道:“莫非先生知曉如何施展此等妙法?”
“我……自然是做不到的。”長青先生也不至於狂妄到這種地步:“書中雖有記載,但古往今來能夠打造壺中洞天者,屈指可數。”
“先生覺得,那名假冒祆教祭司之人奪取星髓,意圖爲何?”齊大都護問道。
長青先生搖頭說:“我也不敢肯定,但那人能夠佈下廣大結界,還能驅策強悍妖魔,說明法術成就極高。星髓在他手中,定然能發揮出極大效力。”
齊大都護贊同道:“本府認爲,近來西域動亂,大多與此人有關。先前平亂時抓獲一批舒尼施部的叛賊殘黨,他們信奉祆教,聲稱是受教主號令。”
“教主?”一旁蘇望廷面露不解。
“蘇掌事怎麼看?”
蘇望廷答道:“小民曾向穆悉德長老了解過祆教,無論是波斯舊地還是西域一帶,祆教並無‘教主’之位。”
“如此說來,自稱教主可算僭越謀逆了。”齊大都護當即爲當前局面定下調子:“妖人假借祆教之名,聚衆作亂,本府務必將其盡數殄滅,安定西域。”
長青先生叉手作禮:“大都護此舉救世拯民,必深積餘慶,福廕家門後人。”
程三五有些訝異地瞧了長青先生一眼,這傢伙往日倨傲慣了,對待別人向來不假辭色,沒想到還能拍出這種馬屁。
“這是本府職責所在。”齊大都護言道:“如今首要便是找到這夥妖人亂黨的巢穴方位,應該也是發動結界的福地靈穴,本府此言對否?”
“正是。”
“那便勞煩長青先生協助本府,與其他幕賓術者一同佔測查探。”齊大都護語氣穩重平實:“至於蘇掌事,寶昌社的斥候恐怕還要多多奔忙,與本府兵馬一同進山搜尋。”
蘇望廷立刻恭敬答道:“寶昌社敢不從命。”
齊大都護重新將目光投向程三五:“如今結界籠罩西域,高深法術不敢隨意施用,本府打算集結幾隊悍勇先鋒,在尋到亂黨巢穴後,冒險殺入,程三五你是否願意參與?”
“算我一個。”程三五肚子裡沒那麼多文縐縐的詞:“仔細算來,我好幾回跟妖魔拼命,估計都是那個假教主搞的鬼,我跟他也算結了仇了。”
“那希望你到時候能一馬當先。”齊大都護輕而易舉就安排了三人職責,最後望向阿芙,稍稍遲疑,問道:“這位姑娘,你是……”
阿芙方纔一直沒說話,此刻她從懷中取出一副勘合魚符:“內侍省繡衣使者,奉命前來查探摩尼珠一事。”
聽聞此言,在場衆人臉色皆是一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阿芙身上。尤其是程三五與蘇望廷,表情變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齊大都護當即起身離座,上前接過魚符查驗,確認無誤後交還給阿芙,主動揖拜道:“上使前來,有失遠迎,乞請恕罪。”
阿芙神態高深莫測,感覺難以捉摸,她語氣冷淡道:“大都護不必如此,如今已經搞清楚,摩尼珠並非祆教聖物,還了解到妖人作亂的實情。”
齊大都護在西域位高權重,可謂生殺在握,但此刻面對阿芙,好似下屬臣僚一般,請教道:“不知上使對本府安排有何指教?”
阿芙淡然道:“大都護如何行事,我不會干預。”
這話在齊大都護耳中聽來,絕非放任之意。當今陛下時常派出內侍省的繡衣使者監察各方,自己一舉一動都落在對方眼中,稍有錯處,後果不堪設想。
“那……就按方纔議定,各自去準備吧。”齊大都護安排道。
蘇望廷三人相繼稱是退下,齊大都護隨後對阿芙言道:“本府立刻命人爲上使安排館舍。”
“不必,我就跟程三五他們一起行動。”阿芙微微一笑:“若是找到那妖人巢穴,我也會一同前往。”
阿芙轉身離開正堂,齊大都護深揖奉送,等到對方遠去,齊知義這纔敢近前開口:“父親,她真是內侍省的人?”
“那勘合魚符我驗看過了,不會有假。”齊大都護神色凝重道:“而且我察覺她不是尋常人,族類有異。”
齊知義說:“她是胡人,一眼可知。”
“不,我說的不是胡漢之別。”齊大都護眉頭微皺:“我懷疑她乃非人族類,傳說內侍省養着一批能人異士,有些還是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這人給我的感覺便是如此!”
“陛下派她前來,是要做什麼?”齊知義連忙問。
“我也說不準。”齊大都護思索片刻:“不過內侍省來了也好,我自詡處事公正、無所偏袒,如此也能上達天聽。”
“無所偏袒?”齊知義也反應過來了:“那英國公那邊……”
齊大都護擡手阻止:“往後不要談及英國公。”
“孩兒遵命。”
“你好像挺看重那個程三五?”齊大都護問道:“剛一回城便與他交手切磋,鬧得溫長史私下找我訴苦。”
齊知義笑着說:“孩兒是想,若能有這種剽悍勇武之士相助,都護府也能多一份力嘛。”
“攻打妖人巢穴的先鋒營,你挑頭。”齊大都護當即下令:“軍中精銳你來選拔,那個程三五有什麼想要的,你儘管答應。”
“父親是想借程三五來試探那位繡衣使者?”齊知義問。
“不全然是。”齊大都護沒再多言,他回憶起看到程三五的第一眼,便覺得此人難以揣測,久歷殺伐的經驗讓他生出一個念頭——說不定今番破敵平亂,關鍵還是在此人身上。
……
先行離開正堂的三人陷入了沉默,程三五有些煩躁地撓頭,蘇望廷臉色微沉,反倒是長青先生最先開口:
“沒想到啊沒想到,內侍省的大人物居然跟你們相處了這麼久,真是絲毫不露破綻啊。”
聽出對方毫不遮掩的譏諷之意,程三五罵道:“你這瞎眼道士就不能少說兩句嗎?”
“我此前雖然相助吳公子,卻並非英國公的家臣僚屬。”長青先生從容言道:“可你們寶昌社背後就是陸相,這段日子,那個女人怕是在收集罪證,正想着如何把你們送進天牢,好攀扯上陸相。”
程三五正想着找塊髒布塞進長青先生嘴裡,此時後方傳來阿芙那略帶調笑意味的聲音:
“你們可知,術者妖言惑衆,可視同謀逆論罪。畢竟這類人只需要一些小手段,諸如讖緯圖形、妖書妄語,便能唬騙衆多無知百姓,幾乎每隔數年就有這種人,樂此不彼地造反作亂。”
長青先生臉色一僵,方纔那點自信得意全然不見,也不敢反駁阿芙。
“幹嘛不說話?”阿芙掃視三個大男人,忍不住笑道:“你們該不會被嚇到了吧?這一個個的,往日裡盡是殺人不眨眼、高談闊論不停嘴的厲害角色,此刻卻變成了悶葫蘆。”
“你厲害!誰比得過你?”程三五咬着牙說。
“生氣了?”阿芙碧瞳明亮,她見程三五別過臉去,抱臂言道:“你看,就你們現在這樣防範戒備,我還怎麼辦事?如今把事情弄清楚,對大家都好。”
蘇望廷叉手說:“先前不知上使身份,多有冒犯,還請上使恕罪。”
阿芙輕拂眉額:“我就是不喜歡這一套,所以纔不肯多說。不過蘇掌事你應該早就猜出來了吧?”
程三五擡頭望去,蘇望廷與他對視一眼,然後答道:“只是有幾分猜想,可一直不敢坦言求證。”
“那你們現在知道了。”阿芙語氣很是輕鬆,僅憑言行還真看不出她是那令百官戰慄、猛將低頭的內侍省繡衣使者。
蘇望廷不敢與之直視,心中開始迅速回憶自己過往言行,盤算着要如何對待這位繡衣使者了。
反倒是程三五很快從驚惶中走出,他有些不忿地磨了磨牙,忽然扭頭問道:“之前在紅沙鎮,你是爲了找彭寧?”
“不然呢?難不成我是餓了,專程去吸血?”阿芙笑問道。
程三五原地來回走動,很是費勁地想了一通,略帶慍怒地問道:“那第二天一早,茂才社的人圍攻我倆,你也在一旁看着?”
“是。”阿芙回答道:“其實我早就察覺到茂才社的人趕來紅沙鎮,要不然還會陪你多耍耍。”
程三五想起阿芙與他交手中途忽然離開,如今這一切就說得過去了。
“彭寧也是內侍省的人,你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他被殺?”程三五臉色迅速冷淡下來。
察覺到程三五不悅,阿芙收斂笑意:“沒錯,我還記得你答應彭寧,要把佛骨舍利送去長安內侍省。”
這話頓時激起程三五怒意:“以你的身手,救下彭寧輕而易舉,爲什麼不出手?”
“他是魏公公的人。”阿芙直言。
“什麼?誰?”程三五全然不解。
蘇望廷在一旁提醒道:“當今內侍省由馮公公主持,魏公公爲副。”
“然後呢?”程三五追問道。
蘇望廷清楚程三五的性情,言辭閃爍:“這……興許是內侍省裡的紛爭吧,我們外人不好過問。”
“我——”程三五一肚子憤怒無處發泄,他完全想不通:“就因爲上面管事的人爭權奪利,下面的人就看着同僚送死?”
蘇望廷不想觸這黴頭,沒有答話,阿芙開口質問道:“你跟彭寧相處也沒幾天,似乎用不着這樣替他着想吧?”
“我看不慣!我就是看不慣!”程三五覺得渾身不自在,偏偏自己又說不清楚,只能憤然離去。
正好此時齊知義也走出門來,朝着程三五背影高聲叫喚:“程三五,你幹嘛去?”
“老子去喝酒!”程三五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也去!”齊知義毫不知情,興沖沖地跟了上去。
蘇望廷無奈嘆息,他看了阿芙一眼:“上使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多少知曉老程脾氣,又何必激他?”
“我還沒說實話呢。”阿芙笑了一聲。
“實話?”蘇望廷不解。
“莫說彭寧,世人的死活又與我有何關係?”留下冷冷一句,阿芙飄然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