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官河兩岸依舊燈火璀璨,幾艘篷船載着客人,搖搖晃晃穿過小市,來到廣濟橋旁。
擡眼望向西邊,連綿高聳朱樓矗立,翠瓦如鱗、華燈互映,內中傳出悠揚絲竹與鼎沸人聲。
待得篷船靠近,便見樓上有女子搖動綺羅紅袖,鶯聲燕語,呼喚之聲不絕,迷得往來之人神魂顛倒,恨不得上去一觀究竟。
“哎喲!是張大俠!”篷船剛一靠岸,便有候客堂倌主動上前招呼:“多日不見,張大俠越發英俊瀟灑了!我們紅袖招最近新來了幾名姑娘,嫩得像水做的一般,不肯隨便接客,就盼着張大俠這樣的英雄豪傑。”
“哦?看來你們紅袖招的生意做得越發大了。”
來者身材高大魁梧,錦袍玉帶,腰間佩劍鑲嵌瑪瑙,貴氣不凡。
與張大俠一同登岸的,還有七八位男子,皆是氣度不俗、身強力壯之輩,候客堂倌眼尖,看出他們都是武林道上的豪傑人物,不敢絲毫怠慢,一邊招呼一邊領路。
這紅袖招乃是江都城中首屈一指的青樓,佔地將近大半座裡坊,其中除了妓院,還有賭坊、酒樓、湯池浴館,美酒珍饈、花魁豔妓、絲竹歌舞,此地可謂應有盡有。
此間妓女莫說是江淮一帶,也不乏出身新羅、倭國乃至波斯等地的異邦女子,而且調教極佳,除卻能歌善舞、精通文辭,牀笫間亦是滋味銷魂,豔名廣傳。南來北往的豪商巨賈,遭貶遊宦的官員士人,皆視此處爲江淮第一等風流地。
同樣,紅袖招也是第一等銷金窟,蓋因此處所用皆是最爲上等之物,經由運河或海上而來的八方奇珍,盡匯於此。如果沒有一擲千金的闊綽豪氣,便莫要踏入紅袖招的門檻。
若是在往日,張紀達肯定會興致勃勃,就算是爲了籠絡武林同道,也會不惜重金請花魁娘子出閣待客。
可是他如今的心思不在聲色之娛,一路上暗暗警惕,目光左右掃視,身後一衆高手也是滿臉緊張,如臨大敵一般,全然不似來尋歡作樂。
能在紅袖招跑腿待客的堂倌沒有眼力差的,見張紀達鮮有應聲,便猜到對方心不在焉,將這夥客人請入上房後問道:“不知張大俠今晚要請哪位姑娘出閣?”
“江楚楚姑娘可在否?”張紀達問。
“哎呀,當真不巧,楚楚姑娘正在待客。”堂倌苦着臉言道。
張紀達又問:“那倩玉姑娘呢?”
“倩玉姑娘恐也不便……”
“崔十五、觀音奴、黛芳娘幾位呢?”
堂倌額頭冒汗,原本的伶牙俐齒變成有口難言。張紀達身後俠士見狀,拍案而起,怒斥道:“這也沒有、那也沒有,你們紅袖招便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
“幾位客官息怒。”堂倌趕緊解釋:“非是我等怠慢,只是今日紅袖招來了一位貴客,把好些姑娘叫去了。”
張紀達冷哼一聲:“我倒是好奇,紅袖招見過的貴客無數,哪怕是外貶出京的宰相也不曾這般用心,是哪路貴客能讓你們如此卑躬屈膝?”
堂倌低聲道:“是內侍省的貴人,都督府那邊派人傳話,說是務必要伺候好這位貴人,絕對不能有絲毫輕慢。”
“內侍省?那不是一羣閹人麼?竟然也來逛妓院?”有俠士滿臉鄙夷。
“哎喲,興許貴人有貴人的玩法,小人哪裡敢問啊?”堂倌說道:“這樣吧,我這去請一批姑娘過來給幾位大俠過目,如何?”
張紀達甩手扔出一枚銀鋌,算作打賞:“去吧,再端些酒食來。”
“客官稍候,立馬就來!”
等堂倌離開之後,張紀達立刻關上門,一衆俠士聚頭低語:“消息沒錯,看來那賊人就在紅袖招!”
“哼!此賊還是一如既往好色如命!”
“仗着投靠內侍省,做了朝廷鷹犬,越發肆無忌憚了,竟然主動來到江淮地界。”
“他既然來了,這次便不能容他活命。”
“小妹,哥哥我今日要爲你報仇雪恨!”
衆俠士皆是咬牙切齒,滿臉恨怒交加,似乎立刻就要殺出去,將仇人碎屍萬段。
“我們什麼時候動手?”衆俠士望向張紀達。
“再晚一些,等範中明在女人身上虛耗精力,屆時便有機會。”張紀達望向左右:“迷香可準備好了?”
“早已備好。”
“諸位養精蓄銳,等下姑娘來了,伺機迷暈她們,然後去找那賊人所在。”張紀達沉聲道:“今夜,便是江淮武林一雪深仇大恨的日子!”
……
程三五仰起頭來,長出了一口氣,往後一靠,乾脆倒在一片溫香軟玉間。
緩緩放鬆,看着眼前佳人起身,從一旁取來繡帕擦拭嘴角,緋紅色澤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胸前,明明穿着衣服時一派溫婉閨秀模樣,脫下滿身綾羅卻變得豔若桃李,讓程三五頗感奇妙。
依照阿芙的安排,程三五直接在高長史面前顯露身份,順勢利用軍器失竊,狠狠敲詐一筆。
趁着高長史籌集那價值一百萬貫的財貨,程三五乾脆大張旗鼓享受起來,直接住進江都城最好的青樓,叫來最美最貴的花魁娘子。
至於花銷費用?那就讓高長史去煩惱,程三五才懶得管,不然就愧對內侍省的身份了。
就見江楚楚端着酒盞近前,程三五擡手接過的同時,十分霸道地將她拉到懷中,上下其手,讓這位紅袖招花魁驚呼一聲,酒水灑落嬌軀。
“昭陽君莫要性急嘛。”江楚楚嗔怪一聲,推開程三五的大手,言道:“且喝一盞交杯酒。”
“沒想到江姑娘是文雅人。”程三五也不拒絕,兩人臂彎相交,仰頭飲酒間,江楚楚腦袋一歪,忽然昏厥倒下。
程三五正要發問,一道身影從房樑處跳落,正是阿芙。她方纔一道隔空指勁,讓江楚楚無聲昏迷。
“你怎麼來了?”程三五此刻一絲不掛,四肢叉開、坦坦蕩蕩。
“瞧你這樣,還挺享受?”阿芙環顧四周,一張寬達丈餘的大榻上,六名美嬌娘東倒西歪,彰顯着男兒雄風戰績。 “那當然。”程三五一伸手,試圖將阿芙也撈進懷裡,可母夜叉偏身一轉,笑道:“你身上都是這些女人的味道,我纔不跟你鬧。”
“吃醋了?”程三五拂掌拍在江楚楚的臀股上,發出一聲脆響:“這些庸脂俗粉哪裡能跟你比?”
“你這是在討好我麼?”阿芙揹着手問,竟然有幾分少女懷春之態。
“大話扯得再多都是虛的。”程三五揮揮手說:“等高長史把那一百萬貫財貨送來,你統統拿走就是。”
阿芙當即放聲而笑,方纔少女之態全然不見:“好好好,算你還有點良心!接住!”
程三五擡手接住對方扔來的一枚藥丸,湊近輕嗅一股辛辣刺鼻,皺眉道:“這是什麼?”
“醒神丹,含在舌下可抵禦迷香。”阿芙言道:“已經有一夥人來到紅袖招,估計過了子時便要動手。我發現他們有人在用迷香,特地給你帶來這醒神丹。”
“區區迷香,你覺得我會怕?”程三五輕蔑一笑,將藥丸上下拋接。
“你如今修成三陽真氣,魂魄內明,自然無懼尋常迷香。”阿芙坐在繡墩上,兩腿交疊,雖是一身勁裝,卻更顯得體態矯健、雙腿修長,聽她微笑道:
“但你也別小看了武林人士的手段,有些迷香能不知不覺壓制內功氣機。而且我擔心你一時怒火攻心,動起手來毫不留情,把人殺個精光。”
“啊?那幫武林人士要殺我,還不准我殺他們?”程三五一愣。
“他們要殺的是範中明,你又不是他。”阿芙有些慵懶地伸展一下身子:“有人故意放出消息,就是爲了對付你,而且還很清楚昭陽君更替的情況,要知道這種事在內侍省中也不是什麼人都清楚的。”
“又是拂世鋒?”程三五握住藥丸,沉思片刻:“當初在朔方,他們應該在暗中監視着我,很清楚範中明死在我手上。”
“但是如今這手段不太像。”阿芙言道:“太粗糙、太淺薄,我打算藉機順藤摸瓜,所以你別殺那幫武林人士。”
“拿活口可是比殺人難得多。”程三五訴起苦來。
“別忘了,你纔是殺了範中明的人,仔細算來,江淮武林可是欠了十萬貫懸賞和一份大人情。”阿芙一手托腮。
“十萬貫……”程三五感慨道:“自從來到揚州,我對錢財數額便越發陌生了,感覺十萬百萬都差不多。”
程三五從來就不是一個精打細算、善於經營的性子,從西域那時便是如此,再多的錢給到他手上,無非是吃光喝光嫖光。程三五也很清楚自己這個毛病,乾脆把所有錢財產業都交給阿芙打理。
“我明白了……”程三五忽然想通:“你是打算藉機籠絡江淮武林,培植自己的勢力?”
“我過去曾長居江南,早就習慣這邊了。”阿芙說:“我要給自己安排一條退路,肯定要跟江淮武林的人打交道。”
“你既然都這麼說,那我只好下手輕些了。”程三五無奈答應。
“多謝。”阿芙起身近前,伸手探龍,語氣旖旎:“到時候給你獎勵。”
“不如現在給?”
“他們要來了。”阿芙輕笑一聲,化作青煙飄散,轉眼無影無蹤。
程三五被撩撥得一陣躁動,感應到一陣殺機逼近,當即將藥丸塞入口中,一把摟住花魁娘子,佯裝沉睡。
摒除雜慮、放空心思,憑藉氣機感應,周圍事物輪廓相繼浮現腦海,精微氣機不限於室內,甚至透出屋牆頂瓦,方圓氣息流動、地面震顫,一應如實反映。
除此之外,程三五還感應到八道身影從各個方向包圍這間寬闊上房,就連屋頂都有兩人。
幾支削尖的竹管刺穿窗戶紙,迷香菸氣經由竹管逼入房中。
不得不說,這夥武林人士爲了對付“昭陽君”,所用迷香也十分考究,味道細不可察,幾乎被屋中原有薰香蓋住,要不是阿芙提醒,程三五估計一時半刻也察覺不到。
然而程三五此刻有醒神丹相助,根本不覺得神智昏沉,反倒覺得那藥丸辛辣酸苦,舌頭都要麻了,心底裡暗罵:“還不殺進來嗎?老子再也不想含這東西了。”
等了足足兩刻功夫,外面八人似乎確定迷香佈滿屋中,也未曾驚醒“昭陽君”,這才悄悄用利刃撬開房門,悄聲入內。
這夥武林人士全都蒙面黑衣,爲首之人便是張紀達,他手持利劍,緩緩靠近。
然而等張紀達來到牀榻旁,挑開紗簾,看到左擁右抱的程三五時,忽然一怔,跟着他來到的幾位俠士復仇心切、架勢已足,結果同樣愣住。
“此人真的是範中明?爲何成這副模樣了?”有人不禁低聲道。
“我記得他肥碩如豬,這人也未免太……雄壯了。”
“莫非進錯門了?”
“不!內侍省的勘合魚符就在桌上,他便是昭陽君!”
張紀達原本想要示意衆人噤聲,但榻上男子鼻息心跳皆慢,顯然昏睡不醒,讓他放心不少,於是言道:“我也覺得奇怪,莫非消息有誤?”
“可是範中明那狗賊的確是投靠內侍省,憑藉自身武藝坐上高位。”
“那他這副樣子……”
“我明白了,定是他投靠內侍省後得了奇遇或高人指點,克服了《坎淵九壘》的不足,從而瘦成現在這個樣子。”
張紀達暗暗點頭:“此言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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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怎麼辦?”衆人望向張紀達。
“殺!”張紀達眼露兇光:“事情已到這個地步,豈能回頭縮手?”
說完這話,張紀達提劍在此來到牀榻邊上,朝着心口一劍刺落!
千鈞一髮之際,程三五忽然有了動作,周身氣血由緩慢瞬轉迅猛,炎風功勁遍走百脈,渾厚罡氣護持體魄,擋下致命一劍!
劍鋒離着心口三寸便再難刺入,張紀達反應再慢也知曉情勢劇變,手腕一抖,劍花直逼面門雙眼。
孰料劍行半途,便被兩根手指夾住,好似卡在一整塊鐵石中,無法挪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