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聞夫子這話,長青猛然站起,面露驚怒之色。若非近來涵養漸佳,只怕當即便要拔劍出鞘。
“我敬你是前輩高人,但不代表我會任由你捉弄耍笑!”長青拂袖叱喝:“你們既然已經將饕餮變化成人,還放任程三五在人間行走,說明他已不再是大凶災劫,爲何仍要殺他?”
聞夫子未被激怒,手裡把玩着黃梨:“如果我們只是單純將饕餮變化成人,那與妖物化人又有何區別?你憑什麼斷定他不會變回去?”
長青先是一怔,但心生急智,立刻反駁:“我這半年一直照料程三五,對他身中脈象氣機已有相當掌握,他具備完整人身,早已剔除一切妖異根骨!”
“你是這麼看的?”聞夫子捻着鬍鬚說:“你見識過玄牝珠,理應知曉造化之功何等神奇。饕餮本就不是尋常妖物,我們的做法,也不是助它化形,而是以其爲質料,如摶土造器一般,從頭開始塑造一具軀體。”
長青無言以對,他的確沒有料到拂世鋒竟有此等手段,堪比神話傳說一般的摶土造人,在聞夫子口中彷彿就像匠人尋常手藝,不足爲奇。
看着長青欲言又止的苦悶神色,聞夫子呵呵笑道:“罷了罷了,跟你說實話便是。我們能夠將饕餮變化成人,不全然是憑空捏造,正如我方纔所言,大凶災氣降臨人間,也會自行演變,而朝着常人演變也是其中之一。”
聽到這話,長青收起不悅,仔細傾聽聞夫子所言,唯恐漏掉半個字。
“可僅僅如此是不夠的,我們最初陶形易質,將饕餮成功變化成人,但其貪虐之性並未得到絲毫壓制,兇狂非常,一旦放縱立刻便是人間大害。”聞夫子斂起嬉笑,像是在回憶不堪過往:
“既然大費周章令饕餮化人,就不是爲了將他關在囚籠中,恰恰要他成爲萬千衆生之一。爲此我們拂世鋒苦思冥想,最終仿效天地開闢、清濁兆分之理,將饕餮一分爲二。”
“這……真能做得到?”長青還是忍不住開口打斷。
“其實最初設想,也無法篤定能成。”聞夫子心有餘悸般嘆氣:“我們是先從肉身下手,我們在程三五體內打造了兩套經脈。”
長青聞言立時變色,這半年來他在程三五身上幾番嘗試,發現他體內兩套經脈糾纏的狀況依舊不能解決,簡直就像老樹紮根。現在聽聞夫子這麼說,才知曉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此舉十分殘酷。”聞夫子言道:“你要明白,將堪比山嶽的身軀陶煉成常人大小,本就如同形神俱滅一般。隨後在身中鑄造兩套經脈,外界氣機好似萬千錐刺直接釘入程三五週身,強行鑿開穴竅、拓成經脈,整個過程就是無休無止的酷刑。
“偏偏程三五那具身體有着超凡的自愈之能,我們鑿竅拓脈稍有小成,立刻就被重新封堵。不得已,同樣手段在程三五身上施展了數百次,那段日子裡,我們耳邊都是他咆哮慘嚎的聲音,就算是法術也無法隔絕那直逼識海的嚎叫。”
長青感覺光是在一旁聽着,便覺不寒而慄,當年親身經歷這無休止折磨的程三五,難怪會對聞夫子懷有如此強烈的恨意。
“除此以外,我們還用各種干涉心神意念的手段,或是在他識海中種下無垢白淨種子識,或嘗試給他留下心印,期待能夠壓制貪虐兇狂之性,將程三五的心性情志往常人引導。”聞夫子無奈苦笑:“這個過程的折磨外人看不出來,反正弄到最後,程三五已經跟一灘死肉差不多了,清醒之時也是呆傻無知。”
長青實在不忍心聽下去,他不敢想象程三五到底要如何熬過那段日子。強大的體魄未必是福,反倒讓折磨變得清晰且漫長,恐怕連昏迷都做不到。
“但事情沒那麼簡單。”聞夫子接着說:“程三五呆傻之時,潛藏在識海深處的饕餮半身短暫主導肉身,儘管這具身體沒有任何武學根基,但也給我們帶來了極大麻煩。”
長青已經能夠推演出大概:“你們是希望程三五能夠主導這具身體,同時壓制住饕餮另外一半的力量?可是想要做到此事,程三五斷然不能是一個呆傻無能之人。”
“沒錯。”聞夫子點頭讚許:“所以到最後,我們拂世鋒經過商討,決定放程三五入人間俗世,讓他去經歷一番,真真正正去做一個人。唯有憑自覺萌發之心,才能夠真正做到爲自己做主,這便是對抗饕餮的無上利器!”
聽完聞夫子的解釋,長青緩緩搖頭:“你們要利用程三五對抗饕餮,可曾考慮過他的想法?”
聞夫子反問道:“你降生世間,父母可曾考慮過你的想法?”
長青聞言怒斥:“這是詭辯!凡人降生,尚在襁褓便受父母養育之恩。你們將饕餮變化成人,對程三五可曾有一日恩養?你們視他爲大凶災禍,無所不用其極,程三五自然視你們爲仇讎!”
聞夫子看着手中黃梨,久久不言,長青並未從他身上看出絲毫歉疚,更像是書齋中皓首窮經的儒生。
“如果你問我,是否爲了饕餮要無所不用其極……”聞夫子望向長青,眼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那我回答你——沒錯,我不會將這樁災禍遺留後世,如果能夠將饕餮徹底消滅,我不介意連同程三五一同殺死。”
長青茫然無措地後退幾步:“你救他,又要殺他……”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聞夫子說道:“程三五就是饕餮半身,他若是爲禍世間,我也一樣會對他下手。而且不止是我,拂世鋒的其他人也對程三五十分戒備。”
“既然如此,你們爲何非要將饕餮變化成人?”長青還記得程三五的怨恨之語:“難道不能維持過去封印?”
聞夫子似乎有些失望:“你這番話,其他人問過我不止一次,他們也反對饕餮化人之舉。利用九龍封禁鎮壓饕餮,歷經千載歲月,是公認的穩妥辦法,衆人也早已習慣於此,不希望做出太大改變。”
“可你仍然決意如此。”長青不明白。
“有些事,不能一味放任於後世。”聞夫子言道:“拂世鋒的前人是因爲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可是經歷漫長歲月,不僅世道變了,人心也是會變的。 “我正是看出拂世鋒中因循守舊的風氣,擔心未來遭遇劇變,後人未必能夠鎮壓饕餮。若是因爲我等一時貪圖安逸,坐視禍劫釀成,那便是千古罪人。”
長青不由得設身處地思考起來,換做是自己,有這麼大的勇氣和膽魄,主動挺身出手,終結從上古延續至今的大凶災劫嗎?
眼前這名布衣窮儒,外表看似落魄寥落,內裡是捨我其誰的大胸懷、大擔當,讓長青不由得心生敬仰。
“其實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對程三五下手。”聞夫子話鋒一轉:“想必你也能看出來,我們拂世鋒一直暗中留意他的一舉一動,起碼到此時此刻,他的表現讓我非常滿意。尤其是在永寧寺一戰,他沒有選擇動用饕餮之力……哦,這也要歸功於你。”
長青知道對方是說自己給程三五加持神將法力一事。如今回頭細想,就算自己沒有出手相助,以程三五的真正實力,哪怕是百年前的天下第一人,對上這等大凶,恐怕也討不了好。
“你說你想要消滅饕餮,那具體究竟要怎麼做?”長青問及關鍵。
“將饕餮一分爲二,這是第一步。”聞夫子說:“饕餮有不死不滅之能,但是將他分化之後,這等大凶真性便無以爲繼,此乃徹底消滅饕餮的前提。
“但饕餮分化與否,還是要看程三五。他的心神意念必須完全爲自己所主導,從而獨立於饕餮,然後再以身中雙脈爲根基,將兩者剝離開來。”
長青眉頭緊皺:“照你這麼說,豈不是真要將程三五斬成兩截?”
“可能我的說法太過讓人望文生義?”聞夫子斟酌片刻:“具體施爲,可能更像是把沉在湯羹深處的石頭撈出來,爲了不讓程三五受到重創,最好需要一把笊籬。我們現在就是在等人將這把笊籬做好,當然了,程三五這鍋湯再煮久一些也更穩妥。”
不知爲何,長青忽然發現,聞夫子這種淺顯易懂的設譬說理,跟程三五有幾分相似之處,恨不得就用普通人都能聽懂的大白話將道理說清楚。
“這把……‘笊籬’,是某件神兵利刃,還是法器靈寶?”長青問道。
“其實都差不多。”聞夫子晃着手指,嘿嘿笑道:“我已經想好了,等這件神兵打造成功,就管它叫拂世鋒!求個善始善終,你看怎麼樣?”
長青一時無言,他看着聞夫子,不由得生出一種錯覺,此人年輕時的性情言行,或許就跟程三五相仿。儘管久受儒學薰染,多了幾分文質修養,歲月磨洗之下收斂了不少,但他內心永遠懷熾烈如火,對萬事萬物懷有熱切期盼。
不,確切來說,是程三五像聞夫子。
“你跟我說這些,是希望拉攏我麼?”長青很清楚,自己在這等高人眼中尚屬淺薄,按照常理,聞夫子沒必要跟自己解釋太多。
“拉攏這話說得太市儈,何況我也沒有好處給你啊。”聞夫子兩手一攤,滿臉無辜。
“我這段日子的修煉,受你指點甚多,說到底不就是施恩圖報那一套麼?”長青環顧四周:“至於這處靈窟,過去不曾得見,必定是被大法力所封印。你是故意泄露,好讓我找到,對也不對?”
聞夫子撓頭:“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樣?我指點你修煉,就不能單純是我欣賞你麼?何況傳授指點這種事,關乎人道興旺,後人也能得到好處。我要真指望你回報,手段多得是,甚至能讓你不知不覺爲我所用!”
長青被駁得無話可說,想到對方被譽爲東海聖人,過去想必也有爲人師表的經歷,受他傳授指點的後學晚輩不知幾何,或許聞夫子還真就好爲人師而已。
“我知你心存芥蒂,先前讓你去殺程三五這話也着實過激了些。”聞夫子輕聲嘆氣:“但我並不是要拉攏你,而是對你有所期許。有些事情,如果我能自己辦了,儘量不留麻煩給別人。可眼下形勢,我未必能確保自己可以安穩走到最後,因此要多留一些後手。我不會故意隱瞞誤導,所以向你開誠佈公。”
長青良久不語,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隨後問:“你要我做什麼?”
“幫我看着程三五。”聞夫子言道:“原本這事一直是我們拂世鋒的人輪流來做,但最近發生了一些變故,我打算暫時停下。”
長青才思敏銳,當即說:“拂世鋒內起了衝突?”
“現在還沒有,但徵兆已現。”聞夫子手指敲着膝蓋:“這也算是我的責任,爲了促使饕餮化人,我破壞了拂世鋒許多舊有慣例,自然怪不得別人有樣學樣了。而且伴隨饕餮化人,這延續千年的重擔終將卸下,有些人就開始動其他心思了。”
長青聽到這話,腦海中浮現幾個念頭,問道:“莫非河北亂象,還有永寧寺一戰,都是你們拂世鋒所引起的?”
“眼下我還不能確定,只是發現蛛絲馬跡而已。”聞夫子言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既然能夠終結饕餮之禍,那拂世鋒也該功成身退,不宜妄爲強求,反成禍因。”
長青這下完全明白了,聞夫子要解決的,不僅僅是饕餮之禍,還要防止拂世鋒本身走偏。
這當中的爭鬥,僅從河北亂象便可一窺端倪。聞夫子不過是拂世鋒一員,其他那些能與之比肩的隱世高人,真要有所作爲,只怕能掀起巨大混亂。
“今後除我之外,如果有誰自稱是拂世鋒一員現身露面,你都不要相信。”聞夫子提醒說:“但你不必抗拒,只需要應付便是,我會在恰當時候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