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三五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他渾身赤裸躺在牀上,左右望去,卻不見阿芙身影。
起身下牀,程三五活動一下臂膀,並無酣睡一夜的昏沉,周身肌膚溫暖,即便冬日早晨也不覺得寒冷。更難得的是,四肢筋骨氣力充實飽滿,縱然經歷一夜勤修,此刻也沒有絲毫精疲力竭之感。
昨天夜裡,程三五在阿芙引導下開始修煉《六合元章》。
原本武功秘籍之中,有大量篇幅論述天地陰陽與六氣轉化,而且還涉及儒道天人之論,頗爲艱深。阿芙知曉程三五一時間無法領會,乾脆棄置不管,直接教他調息節律、意守丹田,並且由她親身引導氣息運行。
男女合體,本就有氣息相交,只是精細入微,凡人沉湎欲河無從察覺罷了。
按照阿芙的說法,道門合氣雙修,反倒要求彼此神智清明,不可爲慾念所拘。心念要專注於氣息運轉,從而做到心息相依、神氣相合,最終達到自然而然、順天應人的境界。
此法絕非尋常人可爲,且不說要在合體之時保持清明神智何等不易,注心氣息對修習之人的心性也是一大考驗,很多人一輩子都摸不準竅門,難窺內功堂奧。
還有一點關鍵之處,合氣同修的雙方若功力相差懸殊,氣息相交運轉時,很容易演變成單方採補掠奪,對行功火候的把握要求極高。
獨自一人調息行功尚且有吐故納新、斂氣收功的說法,合氣雙修一旦開始,自然不是任意一方說停就能停的。
這也是爲何道門房中術被視爲邪僻不正,就算不提假借此等名頭行淫辱舉動的旁門左道,哪怕作爲修煉之法,房中雙修也很容易行差踏錯。
因此阿芙在正式登劍臨鋒前,具體指點講述就花了大半個時辰,從經脈行氣到體態姿勢,而且遣詞用句儘量簡潔明瞭,以免程三五無法理解。
好在二人合氣雙修非常順利,程三五入手極快,在阿芙的巧妙引導下,平日裡潛藏不發的玄脈得以激發顯現,氣機奔騰堪比湍急川流,一絲含有少陽之象的內息漸漸浮現。
修習內功之初,就算煉就內息,往往也要耗費時日拓寬經脈,若是成長過程中因爲傷病而形成堵塞,也需要加以疏通。
換做是底蘊深厚的高門大派,對於要大力栽培的子弟徒衆,通常會輔以藥物補益,說不定還有尊長親自出手度氣,爲其打通阻塞、衝關開竅。
但就像阿芙所說,這一關對程三五根本不是阻礙。他一身雙脈乃是人爲塑成,好比朝廷徵調萬千民夫、耗費無數錢糧鑿建而成的運河,氣息流轉其中,沒有絲毫滯澀阻礙,而且還有極大餘裕。
程三五想起昨夜經歷,他基本是躺在牀榻上,任由阿芙擺弄。
“一身雙脈,呵……”
程三五低頭看向自己雙手,默默感應着經脈中一絲少陽內息流轉,破碎的記憶不由自主浮現腦海——
隱秘莫測的洞窟深處,有一口水池,水深如井,池壁連同周圍地面都是以大塊青玉拼合砌成,青玉表面陰刻大片籀文,蜿蜒盤旋如龍,延伸到周圍九座青玉巖臺。
青玉巖臺之上各有人影站立,或明或暗,而在程三五眼前視野中,分別是布衣窮儒、麻衣老道、緇衣禿僧。
“洪崖,他醒了。”布衣窮儒最先開口,他仰頭望向程三五,神色凝重。
程三五不明所以,低頭望去,發現自己被吊在半空,粗重鐵鏈纏鎖四肢,前胸後背插了數十根指頭大小玉樁,令他難以動彈。
怒。
這是程三五腦海中首先浮現的念頭,他明明一無所知,卻無法容忍自己被束縛在此,本能涌現的怒意,化爲實質的力量,狂涌而出。
肉眼不可見的恐怖力量沿着四肢鐵鏈向外傳遞,整座密窟都在微微顫抖,位於其他青玉巖臺上的衆人發出幾聲悶哼,試圖加固封鎮之力。
可只見釘在程三五身上的玉樁被一寸寸擠出,先後掉入下方池水,揚起漣漪。駭人的蜂窩狀創口幾乎是在一個呼吸間就彌合如常,不見半點鮮血流出。
張口狂吼,肉眼可見的氣浪擴散開來,凡人在側必定粉身碎骨。程三五難抑暴怒,四肢一攏,硬生生拽斷寒鐵鑄成的鎖鏈,凌空踏步,朝着正前方的布衣窮儒,一拳轟出。
窮儒早有準備,就見他納氣提元、翻掌虛撥,腳下青玉巖臺也與之共鳴響應,霎時光華大作、燦耀奪目,映照窮儒之身,氣勢陡然一變,恢弘萬丈,明德沛然!
程三五拳鋒未出,忽然陷入一片遲緩延滯,好似被大團粘稠漿液裹住,幾乎要被定在半空。
窮儒右側,那麻衣老道雙手掐訣,遙指而來,隱約可見的太一水華將程三五困在內中,他身下的青玉巖臺同樣大放光明,在麻衣老道周圍化作一道道真形圖籙,翻飛旋動。
程三五身陷水華之牢,狂怒愈增,身形無翼自飛,拳頭向外緩緩推出,重如移山傾海之力,太一水華難承雄威,轟然迸散。
麻衣老道眉頭緊鎖之際,另一側緇衣禿僧有了動作,見他合十言道:“小僧有調伏嗔怒之行,請善男子一觀。”
言罷,青玉巖臺同樣綻放光芒,在緇衣禿僧周圍化爲八瓣蓮華,經咒之聲迴盪密窟之中,伴隨佛耀曠照而出,如同將程三五封困於虛空金剛地。
而與虛空金剛地一同逼來的,還有震撼神識的獅子吼,盡數灌入程三五識海之中,意圖調伏邪魔。
受此震吼,程三五不見絲毫驚怖,反倒兇威更甚,打碎虛空境、踏破金剛地,絕倫之威足以令佛陀入滅、菩薩離座。
程三五拳鋒之上,是自太古洪荒、凌駕衆生的超凡偉力,哪怕只是驚鴻一瞥,足以動搖塵世。
眼看撼世駭能即將轟落,布衣窮儒蓄勢已足,地上籀文盡數發亮,沉寂偌久的力量匯聚窮儒一身,九龍升奔之勢,一掌擊出。
拳掌相對,程三五眼前一花,彷彿瞬間看到九州萬里山川、古今千載人物,就連他們的決心、深思、抗爭……等等一切,盡數逼入眼中,識海難以容納如斯龐然,怒意也被徹底蕩滅。
識海一空,程三五兇威難繼,然而掌功餘波未盡,幾乎毫無浪費外溢,盡數加諸程三五一身,他好像被扔進無數碾轉翻滾的巨石間,全身筋骨腑臟一陣脆響,斷折碎爛。
噗通一聲,程三五身形倒飛,墜入青玉池中,揚起水柱。隨後有幾根機關長臂伸入水中,將血肉模糊的程三五吊起,後方還傳來不陰不陽的埋怨聲:
“這傢伙一醒過來就把我的寒鐵鏈扯斷了!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說,把饕餮變成人後,力量會大爲減弱嗎?”
“它已經變弱了,否則哪裡能如此輕易對付?”窮儒右臂無力垂下,臉色蒼白,額頭細汗密佈,看起來耗元極甚,連站都要站不穩了,但依舊咬牙堅持。
“確實。”後方傳來另一個超然出塵的聲音:“不過聞夫子方纔莫非是借用了九州龍脈之氣?你可知曉,此舉將使天地陰陽失衡,半年之內,九州多地可能會發生雨旱之災,百姓將無端受害。”
聞夫子堅持言道:“要是不能儘快擊敗饕餮,恐會釀成更大的危害。如今它已變化成人,可見只要不斷削弱,就能將饕餮完全制服。”
“別閒扯了,這傢伙的身體在不斷恢復!”不陰不陽的聲音道。
就見麻衣老道拂袖間,幾十根玉樁從池水中飛出,再度插入程三五全身各處,牢牢制約其自愈之能。
緇衣禿僧則言道:“雖說已將饕餮化爲人身,可此人兇性尤甚,宜另尋辦法加以調伏。”
布衣窮儒問道:“曇華你有什麼辦法?”
緇衣禿僧低頭合十:“且待小僧細思一番。”
……
“你在想什麼?”
阿芙的聲音打斷回憶,她此刻身披輕紗羅裙,若隱若現,看着赤身露體的程三五,笑靨動人:“鎖眉怒目的,是想到什麼煩心事了?”
程三五迅速恢復如常,隨口道:“沒什麼。”
阿芙也不追問,踮足上前,裙襬隨步伐晃動,她來到程三五面前,伸手搭腕切脈,感應其身中氣息,沉吟道:“陽氣初成,未見散失,如此也不枉我大費周章了。”
程三五看向眼前麗人,胸中頓時大生快意,手臂一攬,直接抱着阿芙滾至榻上。
“喂!你幹什麼?等等——”
阿芙還在思考,沒料到變生肘腋,整個人被程三五魁梧身軀壓住,阿芙一手繞到男子後腰,數下猛點,讓他身子猛然彈起,連聲痛呼。
“哎呀!痛痛痛!”程三五扶着腰連連後退,想要起身,結果腰眼一僵,整個人重重倒在榻上,動彈不得。
“不要太過分了!”阿芙毫不客氣,擡腳一掃,用腳背抽了程三五一耳光,微怒道:“不要以爲有了昨晚的經歷,我就變成任你取樂的女人!”
程三五連捱了幾下,這纔想起母夜叉本就是慣於高高在上、戲弄他人的性子,怎麼可能任由自己索取?
看到程三五面露沮喪,阿芙輕輕一嘆,靠到近前,伸手撫按腰背,爲他推血過宮,同時安慰道:“你要快活,我也不反對,但是你不能把我當做娼妓,你要學會討我歡心。懂麼?”
程三五趴在榻上,微微點頭,時不時因爲腰背刺痛而皺眉咧嘴。
阿芙對程三五施展的,乃是一門叫做玄陰不解指的獨門武功,專用於截脈點穴。凝如鍼芒的玄陰功勁刺入對手身體,可凝凍氣息、阻塞經脈,讓敵人肢體軀幹癱瘓麻木。而且玄陰功勁如同附骨之疽,除非阿芙出手化解,否則極難破除,因而有了“不解”之名。
方纔自己被程三五壓倒,阿芙一時急於應對,所髮指力甚強,換作尋常武者,數息之間玄陰功勁便能擴散全身,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體魄強如程三五,一時間也起身不得。
就算知曉他並非凡人,遲早能恢復如常,但阿芙並未放棄這個獻殷勤的機會。
“看來我還挺討你喜歡的?”阿芙也乾脆貼到程三五身上,像是親密男女依偎着說悄悄話的模樣:“那你之前爲什麼一副嫌棄的模樣?”
“我在西域的時候,見過飛天夜叉,那樣子很、很……”程三五說不出話來。
“很醜陋、很骯髒?所以你覺得我的真面目也是那樣子的?”阿芙接話,見程三五目光躲閃,存心要捉弄他,伸手下探,一把抓住要害、揉捏不止,面帶狠辣笑意:“早知如此,昨天夜裡就該把你吸成人幹!”
阿芙通曉道門房中術,早年間還創出一部採補功法,名叫《抱玉懷珠功》。她發現汲取男子精氣的雖然與吸血並不能完全等同,但是對於武學一途卻頗有裨益。她也把這部功法傳授給自己一批親隨,讓她們尋找合適的元陽爐鼎,採補練功。
經過這些年的栽培經營,阿芙手下已經有一批得力下屬,號曰“懸檐衆”,同樣也算是內侍省的人手。他們精通潛行、刺殺,而且由於多是女子,必要時也能行色誘之舉,以便就近討取機密。
但由於懸檐衆都是凡人,就算有武藝在身,也不足以應對超凡非人之輩。
阿芙的確試圖以色相勾引程三五,但又不願讓他感覺太過輕易獲得自己。唯有若即若離、喜怒無常,才能確保他時刻念着自己。
在阿芙心目中,程三五就是一頭需要馴服的烈馬,除了時不時抽他兩鞭,給他一點甜頭嚐嚐也是有必要的。
“怎麼?不樂意了?”阿芙見程三五埋首被褥間,不言不語,伸手輕撫他的鬢髮,對付這種男人,斷然不能像面對杜建章那樣裝作嬌弱女子,手上一鬆,語氣變得認真起來:
“我不希望你我之間有隔閡,尤其是合氣雙修之時,理應放開身心。若是有一絲一毫的嫌惡,對彼此都沒有好處。”
“不,我只是……”程三五握住阿芙的手,欲言又止。
“你想到過去的心上人了?”阿芙心思靈巧。
“我這樣是不是很蠢?”程三五自嘲苦笑。
阿芙沒有流露譏笑之色,輕輕搖頭:“一點都不蠢,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把我當成她。”
程三五坦然道:“她就是一個村姑罷了,哪裡比得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