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程三五離開天香閣,回到青衿院時,正好見到長青與達觀真人對坐而談。
“也就是說,當時正好有一處異方世界抵近塵世,與天池福地遙相呼應。安屈提利用星髓,便是想要勾招那處天外異域的真靈之氣?”長青問道。
達觀真人面前桌案上擺放有羅盤蓍草等佔測之物,手裡把玩着幾枚銅錢,聽他點頭說:
“爲師在嵩嶽煉氣之時,便隱約有感。每逢朔望登高觀望,西北方極遠處總是有異樣雲氣盤旋,暗藏不祥之兆。”
“幸虧安屈提的陰謀被及時阻止,否則真不知會釀成何等災禍。”長青皺眉道。
“你剛纔說擊殺安屈提之人,就是程三五那名壯士?”達觀真人似有感應,擡眼道:“就是他麼?”
不多時,程三五來到正堂,看見那位長青對面那位藏青衣袍的道人,當即抱拳拱手,語氣爽朗:“這位想必就是達觀真人了?久仰久仰!”
達觀真人起身還禮:“虎步龍驤、雄姿偉岸,程壯士果非常人。劣徒往日蒙受指點,貧道在此先謝過了。”
原本程三五覺得,以長青過去那眼高於頂、說話引經據典的習慣,他那師父肯定也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學究,沒想到還挺好說話的。
“哪裡的話!”程三五一揮手:“行走江湖,就是要相互幫襯,從西域到長安,這一路上長青可是幫了不少大忙。”
達觀真人邀程三五落座,並說道:“正好,方纔我們師徒二人談及西域之事,聽說安屈提正是爲程壯士所斃?”
“是我殺的。”程三五緊了緊護腕:“那傢伙不經打,我貼至近前,三拳就把他打死了。”
“三拳?”達觀真人似乎不大相信,接着又問:“當時安屈提可曾施展了什麼法術手段?”
“有啊。”程三五望向長青:“你還記得安屈提那個山洞裡,掛着一堆鏡子嗎?他就是用鏡子發出火光,母夜叉被他這一下重傷,連衣服都燒光了,嘿嘿!”
長青見程三五笑容古怪,再看他剃光髭鬚,相比起往日粗魯形貌,如今顯得尤爲英武,想來已與母夜叉春風一度。
“鏡子?”達觀真人微露疑惑。
長青解釋說:“東西已被內侍省收走了,我當初只來得及匆匆一瞥。安屈提所用不像道門法鏡以銅鐵鑄煉、藥物研磨,背面也沒有勾招各方靈祇的圖篆。”
達觀真人沉思不語,程三五見狀問道:“這鏡子是啥樣,有什麼講究嗎?”
長青言道:“像我們這些術者,鏡子可不止是用來照見形容衣冠的。道門中就有藉助鏡子存想內觀、分形變化的修煉之法,還可以通過祭煉法鏡,勾招六丁六甲,懸掛洞府,用來守護洞門、展開結界。至於照破鬼魅精怪的變化手段,闢除惡害,那自然也不在話下。”
程三五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奈何沒了鬍子,感覺抓了個空。
“異域法術的理路,和中原道門截然不同。”達觀真人言道:“長青你也曾說,安屈提臨危之際召喚成羣骷髏兵馬,可見其人於操弄亡靈一途造詣頗深。由此大體可知,安屈提當有傳承積累,非是僅憑一人自學成才。”
程三五有些訝異:“安屈提這麼厲害的嗎?他該不會陰魂不散,哪天回來找我報仇吧?”
達觀真人解釋說:“程壯士大可放心,雖說精通法術的高人往往神魂堅固,但體魄生機一旦喪盡,同樣魂不守舍,無處安身。”
長青也說道:“安屈提要找麻煩,當場就跟你拼命了。哪裡還會拖到如今?雖然我更擔心,他的神魂會羈留於天池神宮,化爲惡靈鬼祟一般,畢竟那可不是尋常地方。”
“還能這樣?”程三五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也是剛剛纔知道。”長青語氣一頓,望向達觀真人:“師父,這話可以對他說麼?”
“但言無妨,並非什麼隱秘大事。”達觀真人平淡道:“我敢料定,天下還有高人能夠感應到兩界接近之事。”
長青點頭,然後對程三五言道:“你與安屈提交手時,是否察覺他有意纏戰周旋、不肯離去的打算?”
“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程三五以拳擊掌,恍然大悟道:“對啊!那傢伙都能飛天遁地了,幹嘛留在那裡?以他的本事,帶着那勞什子星髓,直接跑路就好。反正那些祆教人馬也是他騙來的倒黴蛋,死光了也不心疼。”
“我們猜測,安屈提當時並不能輕易離開。”長青言道:“他奪得星髓,不過是第一步。當時有一處異方世界接近西域,而天池所在又與那異界遙相呼應……”
長青話說一半,就見程三五露出迷茫不解的神色來,達觀真人接話道:“程壯士,你姑且這麼想——我們所處的這方天地乾坤,就像一艘大船,在汪洋大海上飄蕩。偶爾遇見遠方另一艘大船,隨波逐流相互靠近。有人想從另一艘船上偷拿財物,便準備了木橋踏板,以便往來,這就是安屈提的所作所爲。”
“還能這樣?!”程三五雖然聽懂了,但震驚非常,半晌才說:“可要是兩艘船撞到一塊去呢?”
達觀真人呵呵笑道:“那自然是天崩地裂了。”
“啊?”程三五驚呼一聲,看着面前師徒二人,咋舌道:“這麼大的事,我看你們一點都不害怕?”
達觀真人捻鬚不語,長青則是平淡道:“這種事哪裡會如此輕易發生?我且問你,你見過亡魂鬼物在白天遍地亂走的情形麼?”
“沒有。”程三五搖頭:“不是說鬼魂都怕大太陽麼?”
“這就是了。”長青負手侃侃:“陰陽尚且兩隔,兩個法度、玄理、氣象皆不相同的天地乾坤,彼此相接又何其困難?哪怕是兩界相近,與我們常人所見的距離遠近也是截然不同。
“只不過兩方天地世界靠近,對彼此都會有所擾動。安屈提應該早早感應到這種擾動,還發現天池福地就是兩界相通之處,所以在那裡鑿建神宮、佈置結界。”
“可是我聽說,安屈提在鬧事前就籌備好些年了。”程三五仍是不解。
“兩界臨近這種事,本就是會延續多年的,並非一朝一夕。”長青邊想邊說:“我們猜測,以安屈提的能耐,或許能夠測算出兩界交感呼應、氣機較爲強烈的時刻,這也是爲何他遲遲不肯離開天池神宮的原因。而星髓就是作爲勾連天外氣機的靈引。”
“那他搞這套,到底是爲了啥?”程三五質疑道:“他最後把小命都拼沒了,前面再用功也是白費啊。”
“不好說,提升法力、返老還童,都有可能。”長青言道:“我看安屈提形容已老,保不齊也是爲了藉助星髓求個長生不老。”
“還能這樣?”程三五大感訝異。
長青沉吟道:“星髓有勾連諸天之能,僅憑這一項,便堪稱是妙用無窮。安屈提藉此另求生路,也不算稀奇。”
達觀真人在旁提點:“安屈提能夠想到這點,看來他很清楚星髓的用途,這應當也是前人遺澤。須知此等神物,若無長久摸索,誰也不敢自稱運用純熟。”
長青連連點頭,師父雖然不曾親臨西域,但是僅憑自己轉述,就能提出許多自己不曾想到的要緊線索,可見師徒二人的閱歷見識還是有着巨大差距。
“你們這話說的,我都不敢信了。”程三五扶着有些發暈地腦袋。
長青說:“我一開始也不相信,所以打算前去玄都觀,查閱《三洞瓊綱》。”
“那是啥書?”程三五問。
“不是一本書,而是道經總集。”長青流露敬仰之色:“本朝沿襲舊例,蒐羅天下道經,彙集編總,號稱《三洞瓊綱》。初元九年時,上清宗師白雲子將天台山桐柏宮三百餘卷道經送來長安,以供修纂,因此備受當今皇帝賞識,並請授法籙。
“而白雲子宗師早些年曾走遍中原南北各地,勘察洞天福地,最終編修成《天宮地府圖》。據說其中還描繪了天外諸天的景象,這就是我們此去目的。”
玄都觀收藏道經無數,爲表弘道之義,本就准許各地道人前來翻閱抄錄。
程三五連連點頭,他倒也識趣:“那你跟着達觀真人去吧,我就不摻和了。”
師徒二人正準備離開,長青見他下巴光溜溜的模樣,不由得笑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被母夜叉剃了,她非說這樣好看。”程三五渾身不自在。
長青揶揄說:“你這下可真就變成母夜叉的男寵了。”
程三五打了個冷戰,連忙擺手:“去去去!這話真不吉利,你就不能盼我點好嗎?”
……
冬至過後,長安朝堂上關於新政在各道推行,掀起一場激烈爭論。
陸相提議廣設括地使與勸農使,派往各道落實檢地括戶,使浮逃流人附歸戶籍,並對新附編戶免徵六年賦調。
此事立刻引得朝堂震動,許多朝臣上書勸諫,御史臺也奏劾陸相縱容親屬吏員索賄尤甚,攻訐不斷,但皇帝陛下直言不諱:“今國用不足,卿等何以佐朕?”
儘管爭論激烈,但是從朝堂風向來看,新政在各道推行的趨勢應是註定。長安四豪聞着味道,接二連三派人往青衿院送來禮物,說是要請長青先生做客。
長青難得與達觀真人相處,並不願與這些豪商巨賈往來過甚,對外說是道舉將至,自己無暇俗務,要留在玄都觀鑽研道經。
反倒是蘇望廷,由於操辦鬥寶會一事,同樣在長安豪商間聲名鵲起,不少人打聽到他是陸相門生。考慮到長青與陸相的關係,人們不由得做出種種猜想。
因此這段日子前往昆崗院拜見蘇望廷的客人同樣絡繹不絕,就連朝中高官都派出門下小吏,試探口風。
而蘇望廷發揮長袖善舞的本領,遊走各方之間,同時也爲陸相探聽到許多消息。
至於程三五,他懶得關心那些朝堂上的彎彎繞,乾脆沒事就往天香閣跑,在阿芙的指點下修煉內外武功。
二人合氣雙修《六合元章》,自不必提,除此以外,程三五也開始修習炎風刀法。
這門刀法講究出招迅猛如火、身形輕盈如風。炎風功勁沿着經脈遍走全身,會讓筋骨大爲活躍,軀幹四肢變得更加靈敏,好似吃了什麼大補之藥,讓人尤爲亢奮,不止加催膂力,對敵之時的應變也會更加精準。
《炎風刀譜》中雖有行氣運勁的秘訣,但是按照阿芙的說法,其心法口訣實在太過粗糙,完全不顧及修習之人的經脈筋骨能否承受。如果沒有深厚內功爲根基,單獨修煉炎風刀法,時日一長必定會引起功勁自傷。
而程三五現在卻無這等煩惱,他修煉《六合元章》所得少陽內息,一樣可以催動炎風刀法。如果是因爲內功修煉導致陽氣過盛,也能通過炎風刀法耗散掉一部分,不至於體內陰陽錯亂。
更何況程三五一身雙脈,對陰陽氣機錯亂的承受極限,遠遠超過其他武者。
待得年關將至,程三五已經不需要阿芙引導,內息流轉自如,可以單獨修煉《六合元章》,而炎風刀法也有了長足進展。
一處積雪院落中,只見兩道身影來回交錯,金鐵交擊之聲不絕於耳,正是程三五與秦望舒正在較量刀法。
一者刀卷炎風,烘烘熱氣撲面,足踏過處,雪融冰消;一者鋒生白霜,泠泠寒意刺骨,身影所經,水凝汽結。
兩股截然不同的功勁,迥然大異的招式路數,每每交擊碰撞,激起陣陣煙霧氣浪,綿密繚亂的刀光,讓旁觀之人目不暇接。
就見秦望舒刀行劍路,直刺面門而來,程三五飽提功勁,刀上炎風鼓盪,隱約可見赤光泛動。
秦望舒頓時感到面前熱浪如爐火噴薄,自知不敵,橫刀一擋,身形倒飛而退,地上積雪如浪掃開。
“呼——”
程三五吐出濁氣,在冬日中化作大團白汽,好似吞雲吐霧一般:“怎麼樣?我這刀法,還不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