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看着楊無咎惺惺作態,心想這傢伙顯然對自己全無瞭解。若放在以前,程三五保證是當場翻臉,偏偏要讓楊無咎當場出醜一番。
說白了,楊無咎還是把程三五當成了前來勒索賄賂的官吏,覺得在人前賣足情面,並不妨礙私底下單獨商量。
不過如今的程三五隻覺得這些事情太過無趣,懶得費心思跟他糾扯,於是說:“原來如此,看來是我誤會了,楊府主不必多禮。”
楊無咎聽到這話,心裡也鬆了一口氣,認定眼前這位昭陽君一如既往,無非是抓住自己一點小過錯,想借機撈些好處罷了,類似這樣的人物他見過太多。
唯一讓楊無咎警惕戒備的,就是他知曉程三五此人實力非凡,連烏真人都要謹慎應對。楊無咎於是打定心思順應對方,只要找機會引他上衡山就好,至於要送多少禮數,這位祝融府主都不會在意。
“能得昭陽君原諒,楊某深感慚愧!”楊無咎表明功夫做足,回身朝一衆賓客作四方揖:“諸位高朋賢達見證,楊某從今往後定當對門人子弟嚴加管教,一旦得知任何不法惡行,定當依照國法,嚴懲不貸!”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要是對楊無咎缺乏瞭解的外人,估計還真會被他一番表決心的作態給騙到。
不過在場賓客,若非與祝融府沆瀣一氣,私底下勾結串通,要麼便是受祝融府壓制已久,不敢伸張,他們早已習慣楊無咎這種場面話。
有不少人也暗自失望,看來這位昭陽君並非如他們預想中那般,前來懲治祝融府、扳倒楊無咎。
至於站在程三五身後的秦望舒,則是冷冷盯視楊無咎背影,手按劍柄,見他如此虛僞,胸中復仇恨火愈發熾盛。
“不急,陪他耍耍。”
秦望舒耳邊忽然聽到程三五說話,可他卻沒有張嘴,想來是先天高人的傳音入密之功。
誤會得以化解,原本停歇的舞樂重新登臺演奏,楊無咎則又命人送上一批禮物,除了做工精美的金銀器物外,還有來自南海的珊瑚枝、異域番邦的靈禽羽氅、價值千金的香料,可謂琳琅滿目,惹得在場賓客露出既驚詫又貪求的神色。
“楊府主好意,我心領了。”程三五卻好像不太滿意,斜支着臉,語氣平淡道:“可我是習武之人,這些東西雖然貴重,對我來說卻無大用。”
楊無咎當然清楚,他故作恍然大悟狀,擡手擊額道:“哎呀,是楊某疏忽了!像昭陽君這樣的英雄豪傑,理應相贈神兵利刃纔對!正好,祝融府裡也收藏了幾件寶刀寶劍,楊某想請昭陽君移步品鑑。”
“那就去看看。”程三五心念一動,雖說以他如今境界,立身不動也能發動無形神鋒,但兩手空空,沒有握刀在手,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留下滿堂賓客面面相覷,楊無咎領着程三五幾人前往後方別院。他顯然早就做好準備,各式各樣的兵器陳列櫃架,除了刀劍還有弓矢,皆由能工巧匠打造。
“不知昭陽君慣用哪種兵器?”楊無咎笑着詢問。
“楊府主何必明知故問?”程三五直言道:“我所學的,恰恰就是炎風刀法,算起來也跟楊府主有幾分同門之緣。”
楊無咎早就從趙邳處瞭解此事,他對於內侍省高手通曉炎風刀法一事,並不感到十分意外。
“慚愧,楊某年輕時師從江湖武人,只學了些許皮毛,並非正宗刀法,哪能與昭陽君相提並論?”楊無咎連連擺手,然後將一柄鯊皮作鞘的橫刀奉上,請程三五過目。
大夏龍雀的環首橫刀制式早已遍行天下,只是各地或許略有變動。
比如眼下這把,較之程三五此前所持略長七八寸,刀柄更方便雙手持握,刀鋒尖端要更薄利一些,方便突刺切削。
“這……刀中藏劍?有意思。”程三五雖然不懂鑄造,但是橫刀上手,立刻就能感應到鑄匠用心。
楊無咎趕緊附和:“昭陽君好眼力!此刀乃是荊楚大家所鑄,當地武林人士偏好長劍技擊,就算鑄造橫刀,也難免糅合長劍樣式。”
程三五輕撫刀身,疊指一彈,傳出清脆響聲:“用料不錯,可惜,我不通劍法。”
話聲剛落,方纔彈指之處,裂紋乍現,橫刀直接斷成兩截。
楊無咎見狀一驚,倒不是因爲這彈指斷鋼的功力,他本人也照樣能做到,而是程三五此舉似懷惡意,讓他心生不安。
“刀劍混雜,自然入不得昭陽君法眼。”楊無咎臉上也不生氣,隨後又捧來一柄橫刀,木鞘朱漆、環首纏金。
程三五伸手接過,發覺分量頗爲沉重,拔刀出鞘,發現刀身隱隱泛出一層烏光,不似尋常鋼鐵。
“此刀是以烏金鍛造。”楊無咎介紹說:“這烏金傳說產自地底三千丈,經由地火淬鍊萬載,唯有地動山搖纔可能現世,分量比尋常鋼鐵更重。而且此刀不必刻意養護,劈砍堅硬事物不會損傷刀刃,反倒磨礪得更爲鋒利。”
“哦?”程三五試着揮了幾下,點頭道:“不錯,這刀與炎風刀法頗爲相稱。”
“承蒙昭陽君看得上。”楊無咎乾脆說:“寶刀贈英雄,也算是得到一個好歸宿。”
程三五眉頭輕挑:“楊府主同樣精通炎風刀法,爲何不將此刀收爲己用?”
楊無咎賠笑道:“楊某是戀舊之人,佩刀隨身多年,早已習慣,既未損壞,自然不必更換。”
程三五輕撫刀鋒,沉思片刻,隨後毫無徵兆地舉刀架在楊無咎脖子上,動作快如閃電,又舉重若輕,凝鍊炎勁自冰冷刀鋒傳遞至楊無咎咽喉,讓他頓時汗毛倒豎,整個人向後平移一丈有多。
“昭陽君,這玩笑可開不得。”楊無咎表面再如何裝得恭敬有禮,骨子裡畢竟是一刀刀拼殺出來的武人,難以忍受他人以鋒芒威脅。
“楊府主不必緊張。”程三五嘴角微微一翹:“你我皆久習炎風刀法,都很清楚這門刀法若想精進,唯有在廝殺爭鬥中搏得一線之機。如今難得相會,理應好生較量一番。”
楊無咎能切實感覺到胸中怒火燃燒,炎風功體蠢蠢欲動,幾乎要將那點禮貌教養徹底燒光。
但他尚存幾分理智,勉力撐出笑容:“昭陽君遠來是客,豈有主客間刀鋒相向的道理?這事若傳出去,天下人都要笑話我祝融府待客無禮了。”
“你是怕輸給我,名聲不好聽?”程三五晃了晃腦袋:“別處我不知道,我在江南混了一段日子,聽說那裡武林人士登門挑戰,爲保全雙方顏面,通常是閉門切磋,事後不論勝負成敗。你要是害怕,我們可以單獨找地方較量一二。”
“六朝風流地,果然別具一格。”楊無咎本想拒絕,但他修煉炎風刀法至今,從來就不曾有過對敵退縮,借敵人磨礪鋒芒,這就是炎風刀法的宗旨所在。楊無咎雖然尚未證入先天境界,但不代表他不想。儘管烏真人說他此生機會渺茫,可要是真能再進一步,楊無咎不希望錯過大好良機。
程三五見楊無咎陷入沉默,開口挑釁道:“伱該不會是怕了吧?還是說,你的刀跟你的小老弟一樣,全都硬不起來?”
“你——”
楊無咎暴怒咬牙,口鼻噴出幾縷火星,周身炎風鼓盪,掩上的房屋門窗齊刷刷被撞開,足見功力雄渾。
“這纔對嘛。”程三五笑道:“來,你盡力出招,若是能夠砍中我一下,哪怕削去一片衣角、一根頭髮,我不僅立刻離開衡陽,還向內侍省的大人物舉薦,給你謀一個好出身。”
楊無咎怒不可遏,他如今在意的並非什麼官位出身,而是必須證明自己,倘若此刻退讓,心境有缺,未來註定再無一絲寸進!
“此處施展不開,請!”
縱身躍出,楊無咎來到空曠庭院中,驅散其餘隨從,炎勁勃發,擡手一招,但聞破空聲響,一柄寬刃重刀似通靈感應一般,自遠處飛來,倒插入地,震碎方圓磚石。
這柄寬刃重刀足有六尺多長,刀身寬約一掌,背脊甚厚,感覺更像是哪位護法神將的兵刃,而非凡人所持。
程三五微露意外之色,他還真沒想過,炎風刀法還能搭配如此沉重兵刃。
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迴避退開,只有秦望舒站在院中角落,小心留意接下來的戰鬥。
“指教了!”
楊無咎擡手一握刀柄,元功猛提,巨大刀芒掃地而出,直逼程三五身前。
“一板一眼,你這是劈柴麼?”
面對來襲刀芒,程三五不慌不忙,手中烏金橫刀逆刃朝天,向上一撩,炎流翻卷,裹着面前刀芒朝上一帶,竟是將其輕鬆偏折,斬入半空。
一擊落空,楊無咎不曾稍歇,踏步旋身,刀生龍旋炎流,試圖將程三五罩在內中。
“你這麼轉,不嫌頭暈?”
程三五譏笑一句,橫刀輕挽,看似混不着力,實則有萬鈞浩勁在上,輕輕一觸,兩刀交擊,便破去楊無咎旋斬招路,將他一擊震飛。
沿着寬刃重刀逆襲而上的炎勁,直接將楊無咎一側衣袖燒成飛灰,露出筋肉豐隆的臂膀。
同一門武功正面交鋒,就是最純粹的根基拼鬥,楊無咎沒有半分勝算,即便周身炎風鼓盪,卻還是感覺對手炎勁侵逼入體,如置身熔爐之中,焦熱難耐。
而尤爲讓楊無咎難以容忍的,則是程三五那副指指點點的模樣,好比是師長教訓不成器的弟子,令他心中大感恥辱。
炎風刀法不容退縮,楊無咎沉聲一哼,膻中忽有涼意擴散,驅散侵體炎勁,身中陰陽霎時匹配,使得元功再上一層。
借勢退開,隨即踏地騰空,楊無咎凌空亂斬,浩大刀光籠罩整座庭院上空,熊熊炎流似火海倒懸,傾天直落。
地面空氣瞬間蒸騰沸滾,常人置身於此,定是皮焦肉爛、七竅生煙。秦望舒沒有避讓,運功抵禦的同時,緊盯二人交手的招式與氣機變化。
程三五仰望漫庭火雲,沉腕一抖,烏金橫刀隔空纏絞,竟是將火雲反攝爲用。
楊無咎置身火雲之中,驚覺外發功勁不再受自己掌控,身在半空反倒受制,好像陷入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亂流之中。
勉強穩住身形,便見火雲倒卷,化作一條鱗爪具備的火龍,咆哮襲來。楊無咎匆匆抵禦,刀似分山怒劈,斬碎火龍
“你只有這點本事?”
程三五略帶不滿,即便清楚楊無咎遠不是自己對手,可是他在炎風刀法上的成就,根本不符合傳說中“風火無停、神鋒無形”的至高境界。
楊無咎落地拄刀,臉色陰沉,僅僅是交手三合,他便深知二者功力有如雲泥之別。
但越是明白,楊無咎越不能容忍自己屈服退縮,於是緩緩站直身子,立刀在前。
庭院內中悄然無聲,對峙雙方俱是默然不動,四目相對,意念在無形中展開交鋒。
恍惚間,周遭景物消融,唯有兩人兩刀在虛空中各展奇招妙式,根基高低、功力強弱在此毫無意義,唯有對炎風刀法的領會。
人心剎那可生千萬個念頭,對視不過數息,楊無咎全身汗如雨下,頭頂有白氣蒸騰,可以想見意念交鋒何等劇烈。
但是與一臉嚴肅的楊無咎相比,程三五一副遊刃有餘,還露出略帶讚許的笑容。
楊無咎並未證入先天境界,如此意念交鋒,必須要催發氣血,稍有不慎便是風疾攻頭。
他之所以有恃無恐,完全仰賴體內膻中的湘水冰魄,就算炎風功體運轉程度足以燒損筋骨百脈,這枚冰魄仍然能夠不斷化解炎勁,維繫身中陰陽平衡。
可楊無咎的身體承受得住,心神終究不如程三五深廣無際,經受一番萬刀穿身之劫,意念交鋒當即中斷,讓他連連後退數步。
與其同時,一股熱血涌上喉頭,楊無咎不願示弱,悶哼一聲,氣壓丹田,強行將血逼回,連帶着腳下地面也被他踩出幾個淺坑。
“這就是你的神鋒無形?”程三五搖頭嘆息:“這種伎倆着實淺陋,到底是誰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