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午未之交,相爺用膳完畢,會有片刻空閒,我已經幫你安排好了。”
昆崗院中,一名身穿深綠袍衫的相府官員昂首挺胸,看着低頭躬身的蘇望廷,負手笑道:“蘇老弟, 你可別嫌短。相爺公務繁忙,你我都是清楚的。光是這用膳的半個時辰,就要接見幾位進京述職的刺史。”
在普濟寺與王元寶會面的次日,原本遲遲不得拜見的陸相,當即便有了消息。前來通知消息之人,當年與蘇望廷一樣, 同在陸相門下辦事。不過看對方這身綠袍,如今看來已是六品官員, 不敢說飛黃騰達, 但與蘇望廷相比,可謂天差地別。
“此番得柴兄相助,小弟沒齒難忘,區區薄禮,還請笑納。”蘇望廷將一個錦囊塞進對方手中,連連叉手作禮。
柴通事掂量着錦囊,從開口縫隙看到魚鱗般的黃金色澤,眉頭舒展,笑意顯露,但迅速歸於平常。
“蘇老弟生計不易, 我就多提點你兩句吧。”柴通事收起錦囊, 輕咳兩聲後說道:“相爺一貫不喜歡瑣碎言辭, 你只有片刻功夫, 就不要在恭維問好上浪費口舌了。送禮也不要送大件擺設,相爺平日裡也沒空去看的。”
“小弟知曉了。”蘇望廷心下暗笑, 自己在西域經商多年, 反倒讓這位柴通事小瞧自己了。
“好了, 公務在身, 我也不能久留,蘇老弟你明日早些來到相府門前報備,名字已經在訪客簿冊上了。”柴通事一副使喚下人的模樣擺了擺手,趾高氣揚地轉身離開。
等這位柴通事出門遠去,程三五從一旁走來,語氣略帶不悅:“這傢伙就知道拿鼻孔瞧人,也只有老蘇你才忍得住。”
蘇望廷直起身板,輕嘆道:“求人幫忙,自然要低聲下氣。其實柴通事也不容易,雖然做到六品官,但我方纔見他鞋靴老舊,想來在長安這地方,也攢不下太多錢財。”
長青此時也來到一旁,不禁質疑:“我們昨天剛見了王元寶,陸相今天就派人召見。事情怎會如此湊巧?”
“你懷疑那位陸相爺一直派人監視我們?”程三五趕緊踮起腳左右遙望,似乎在找隔壁院落是否有人探頭窺視。
“反正來到長安之後,我一直隱約感覺到有他人目光, 只是無法確定對方身份位置。”長青皺眉道。
蘇望廷卻不覺得意外:“我們落腳王氏客邸並非秘密,而且在表面上,我不是受陸相召見,而是我求人送禮,想要登門拜訪。”
“一堆破講究。”程三五罵罵咧咧,轉身到後廚去了。
看着程三五遠去背影,蘇望廷低聲言道:“長青,如果陸相爺派人監視昆崗院,那說明他清楚你的存在。”
長青臉色一沉:“他既然知道,卻不敢明言,可見心虛!”
蘇望廷默然不語,儘管已經多年不在陸相身邊辦事,但他自認對這位老長官還是有幾分瞭解。
陸相不是癡男怨女,斷然不會因爲一時歡愛而舍下事業前程。當年蘇望廷負責購置產業時,陸相沒有多言需要安頓的那對母子是何身份來歷,他只是偶然瞥見過那姿容秀麗的女子,想來是不便表露身份,否則會妨礙陸相未來仕途。
“長青你有打算與陸相爺相認麼?”蘇望廷思量再三後問道。
長青張了張嘴,本想一口回絕,可他內心不止一次幻想着,自己衝到那人面前時,要以何種姿態厲聲質問對方,甚至恨不得將他拽到母親墓前跪下認錯。
然而此刻被蘇望廷這麼一句問話,長青才感覺自己生出莫名不安,望而卻步。
“聽我一句勸。”蘇望廷上前拍了拍長青肩膀:“除非陸相爺有召,你不要主動去見。昔年既無恩養、亦無名分,如今互不相見,反倒彼此相安。”
長青默默點頭,這種道理他不是不明白。
“你們聊啥呢?”此時程三五迴轉,手中抓着一張胡餅,嚼得津津有味。
蘇望廷毫無扞格地轉變話題:“等我明日拜見了陸相爺,如果沒有其他事,就準備動身去華州。”
程三五兩眼一亮:“老蘇你這是要回老家了?”
“其實早該回了。”蘇望廷笑着問:“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我當然要去!”程三五一拍大腿,瞪着眼說:“當年你吹自家婆娘會做山煮羊,說得天花亂墜,把我饞得口水直流,然後就使喚我去跟‘胡蘆飛龍’拼命,這事我可記着呢!等到了你家,不吃夠本我可不會走!”
“胡蘆飛龍?”長青聽得不明所以。
“姑墨州西邊有一條胡蘆河,那一帶水草豐茂,適合放牧。”蘇望廷解釋說:“但那裡曾有一夥亂兵出沒,來去如風,自稱‘胡蘆飛龍’,時常劫掠往來商隊。那時候寶昌社生意剛有起色,正要打出名聲,所以我就讓老程出馬了。”
程三五哼哼唧唧,像是小孩子耍性子:“什麼狗屁飛龍,就是仗着馬快弓強。我趁着他們飲馬休息的功夫,直接衝殺過去,他們的老大還沒爬上馬背,就被我一記投矛射爆腦袋!”
“不愧是你。”長青發笑,分不清是稱讚還是譏諷。
“你要一起來嗎?”蘇望廷問道:“華州雖不比長安繁華,但我家祖宅也算寬敞,而且位於鄉間,勝在清靜。”
長青轉念一想,答道:“如此也好,西嶽太華就在華州,也是名山福地,我順便去尋訪一番仙蹟。”
……
商定完日後安排,天色漸暗,三人各有區處。程三五練了一通拳腳刀法,然後吹着哨去後院餵馬;蘇望廷撰寫文書、默記言辭,準備明日拜會陸相;長青則回到自己房中,取出那份拓印,坐在岸邊苦思冥想,寫寫畫畫。
安屈提刻在方尖石柱上異域文字,雖說至今仍未能完全解讀,但長青已經鑽研出幾分玄妙。
不論是道門的設治建獄、六丁六甲之法,還是佛門的曼荼羅壇城法、天王力士脅持,這類結界無不是法度嚴謹、儀軌完備。
而在長安這段日子,雖然尚未走遍各處,但此地道路平直、裡坊重重,讓長青生出別樣感悟,或許前朝修造帝京之時,也是暗含佈置結界的用意。
但安屈提在天池利用龍氣佈置的大結界卻不是這種理路。這大結界固然是能夠限制術者勾連天地之氣,但反過來,以內發爲宗的法術卻完全不受妨礙。
若將佛道高明結界比喻成次第有序、規整分明的宮城府衙,外人要麼無法進入結界,要麼身處結界之中如陷牢獄,處處受制。那安屈提就是展開一張大網,衆人入內並不受限,但法術運用引起的氣機變化會受大網疏濾。
而安屈提要控制的,只是“網眼”的疏密大小,於結界一途可謂事半功倍,也難怪他能夠展開籠罩西域大片地域的結界。
領悟這一點的長青,震驚於安屈提的才智學識,而他自己也因此大受啓發、拓展眼界,並且開始着手於如何重現出這麼一張“大網”。
光是對着一堆文字符圖可不成,眼見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另外兩人也各自回房歇息,長青稍寬衣帶,盤坐榻上,澡身虛心,隨後吐納調息、凝神存想。
道門修持以神氣爲本,視此身爲神氣之窟宅,正所謂——“若欲存身,先安神氣,氣爲神母,神爲氣子,神氣若俱,長生不死”。
無論是有志仙道長生,還是追求法術之能,神氣運用都是不可忽視的。
放眼中土,煉氣一門古已有之,爲道門修煉根基,即便是武學中的吐納功夫亦不離其宗。而存神之學則稍晚出現,幾經演變迭代,以南朝上清一脈爲集大成者。
倒不如說,道門之中,本就以上清一脈最講究“修煉”。由於中原板蕩、朝野混亂,許多世代簪纓之士捐棄塵俗,陸續投身上清一脈,這使得道門修煉之學得到極大完善。
加之上清一脈向來以自我修持、致力仙道爲重,不涉漢末以來道門聚衆舉事,作風清高卓絕,反倒頗受帝王家推崇,足可被視爲道門中的貴族。而南朝陸天師總括道經,上清洞真諸經位列三洞之首,也正式確立上清一脈在道門中的地位。
前朝末年、天下大亂,上清宗師王遠知爲太祖密傳符命,上清一脈從而被本朝視爲道門首宗,王公貴戚入道授籙,也往往是由上清高道主持,足見尊崇。
不過嚴格來說,長青自己所得道法傳承,並非上清一脈,而是師父達觀真人在嵩嶽獲得前人所遺的《陰符天機論》,另外還有兵家陰陽之學。
因此長青的修煉之法與尋常道人略有差別,煉氣吐納尚且相近,但在存想一途上,重點並不在於“存我之神、想我之身”,而是要在識海之中存想神將天兵、列成軍陣。
所以在天池神宮那一戰,結界被動搖瓦解後,長青立刻就能與都護府兵士結陣,呼召神將,一舉壓服安屈提招來的磐巖巨像和骷髏兵馬,也能讓尋常兵士發揮出遠超平常的實力。
相比起存想內視、返照己身,長青的存想功夫更偏向於“構造”,尤其精通於在識海中推演法術。這也是爲何長青的法術成就遠高於同齡人,甚至許多道門前輩也不如他。
這除了是天賦資質遠勝常人,達觀真人所傳的《抱一演道章》也發揮了極大用處。
長青心神遁入虛靜之境,諸多駁雜餘念不復得見,正當他在空洞識海中緩緩推演結界構成時,一陣泠然簫聲無端傳入。
凝神入靜之際,最忌諱外邪來犯,稍有不慎便是走火入魔,連帶着氣脈錯亂。不過長青早有防備,識海之中浮現一尊金甲神將,手執長刀,頂天立地,煌煌威靈,破邪消魔之力恢弘廓開,霎時霞彩煥爛、大雷劇震。
然而識海之中如此震動,卻依舊無法壓過泠然簫聲,一道貫月流虹刺破虛空,於識海中結化成一名玉女,朱衣青裳,頭束雲髻、餘發垂腰,手中寶劍熠熠生輝。
就見這名持劍玉女凌虛邁步,那泠然簫聲轉虛爲實,化作虹彩長橋,在識海之中鋪展蜿蜒。
長青驚疑不定,念頭一動,金甲神將掄動長刀,識海之中雷奔電掣,誓要摧滅外來之人。
就見那持劍玉女青絲飛揚,手中寶劍輕輕一掃,萬千劍光激射而出,宛如夜空天穹乍然傾頹,寰宇萬星一時齊落,讓人生出天崩地坼的大震撼。
金甲神將被劍光徹底淹沒,雷火無用、兵鋒銷盡,長青只覺得無數劍招路數以絕倫之勢,轉眼間充塞識海,避無可避、擋無可擋,自己只能全盤接下。
……
正當長青在識海中聽見那泠然簫聲時,光着上半身睡在榻上的程三五猛然睜開雙眼,顧不得穿好衣服,一把抄上手邊百鍊神刀,推門飛身躍出。
此時昆崗院中一片安靜祥和,沒有半點異樣聲響,更無任何絲竹樂聲傳來,唯有天上一輪銀盤,灑下如水月華。
而程三五眉頭緊皺,手按刀柄,作蓄勢待發之狀,環視院內各處,偶爾擡眼望向夜空月光,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卻無從捉摸。
帶着質疑眼神,程三五來到長青屋外,卻沒有敲門驚擾,而是放輕腳步來回逡巡,宛如中軍帥帳之外的值守衛士。
時光流逝,月華經天,當四更天的梆子聲傳來,長青才終於從虛靜之境中脫出。
當長青吐出一口濁氣,程三五似有察覺,身形如電返回屋中,門窗合攏如常。
就見長青渾身冒出薄汗,他匆忙出門走到院中,臉上還帶着震驚表情望向天空,四處亂瞧,彷彿要尋找某人一般。
然而靜謐深夜並無異樣,長青神色驚疑不定,低頭擡手,本能併成劍指,沿着方纔所得劍術招路信手虛劃,身形隨即不由自主地活動起來,衣袂飄揚,演成一套精妙劍術。
當長青站定之後,默然感受着筋骨中流轉的氣息勁力,心中盡是不可思議。當他想要詢問別人方纔是否察覺異狀時,卻聽見程三五房中傳來陣陣鼾聲。長青左思右想,還是停下敲門動作,帶着困惑與震驚回到自己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