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治所烏程縣內,屬於關氏名下的織坊、染坊延續相接,以竹木打造的巨大水車緩緩轉動,高聳竹架懸掛染布,迎風飄蕩,唯獨織機梭杼的響聲罕見地停頓下來。
囤放布匹的庭院中,站着三百多名織工,有男有女,無人敢開口說話,卻忍不住擡頭引頸、側耳傾聽。
庫門緊閉,只見一位老婦人坐在交椅上,銀白長髮簡單盤在腦後,橫插木釵,身上一襲素黑裙衫,除此以外並無任何華貴修飾。
這老婦人雖然身材消瘦,卻無半點佝僂羸弱之態,光是坐在那裡便顯出執掌一方的大家氣質。儘管眉邊眼角難掩如魚尾般的深刻皺紋,但雙眸深邃、四肢修長,可以想見老婦人年輕之時,定是一位風姿絕佳的美人。
老婦人捧着賬冊徐徐翻動,身後有兩名妙齡女子侍立,一者箭袖勁裝、佩劍腰間,一者玉膚青衣、手捧香爐,都是容貌出衆的女子,走到街上必定會引來男人目光。
不過眼下站在老婦人面前的幾名男子,斷然不敢擡頭去看,他們神色緊張、站立不定,哪怕已經入冬,臉上還是止不住冷汗涔涔,似乎被無形威嚴壓得喘不過氣來。
“你們誰能告訴我……”老婦人緩緩開口:“爲何送到這裡的苧麻用量,會比去年多出將近八成,但織成的各色麻布,卻將將與往年持平?”
那幾名男子都是織坊的主事,其中一人擦了擦汗,勉強說道:“何老夫人有所不知,今年送來的苧麻成色不佳,光是拈紗一項,便有許多麻絲斷折,不堪再用。”
何老夫人將賬冊擱在腿上,看着幾名男子,面無表情道:“你們也都是關家的人,有些小貪小佔,我過去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儘量不虧待你們這些操心辦事的。”
幾名主事的頭壓得更低,何老夫人的語氣看似平和,卻有一股難測之深,如同狂風驟雨即將到來。
“我這麼做,也是希望伱們能夠善待真正出力的織工。”何老夫人看着其中一名主事:“十九郎,我聽到傳聞,說你以償還債務的名義,姦淫了一位女織工,可有此事?”
聽到這話,十九郎立馬辯解:“老夫人,冤枉啊!我家中悍妻擅妒,這是族中皆知……”
結果這話還沒說完,後方織工中便有女子高聲道:“你撒謊!你早就盯上了萍姑,她丈夫摔傷了腿,沒法幹活,爲了治病養傷借了幾貫錢,而你平日裡卻處處剋扣,讓她沒法還債!”
何老夫人眉眼微斂,目光變得銳利,望向一衆織工:“此事當真?”
得了老夫人准許,織工們膽量大壯,七嘴八舌,紛紛說起這十九郎的斑斑劣跡,從猥褻織工、剋扣工錢,到私藏布帛、轉賣別家,一口氣全部抖落出來。
織工們彷彿報仇雪恨一般盡情發泄,直至聲浪稍歇,何老夫人才望向十九郎,開口問道:“你現在還有何話可說?”
十九郎噗通一聲跪倒,求饒道:“老夫人,我一時鬼迷心竅,求您饒我這一回吧。”
這話一出,何老夫人尚無表態,她身後兩名女子皆流露出鄙夷之色。
“別的事情,或許還能商量。”何老夫人語氣漸冷:“可你應該清楚,湖州關氏唯獨不能容忍的,便是姦淫女子。”
十九郎發了瘋般辯解說:“我我我……我不是姦淫,是那萍姑勾引我,不信您去問她的鄰居!”
何老夫人顯然已無耐性,身子往後一靠,朝勁裝女子輕輕擺手示意。
那勁裝女子二話不說,足尖輕點,一跨步間便來到十九郎身旁,閃電般蹴出兩腳,便聽得咔咔悶響,當場踢斷了十九郎的兩條小腿。
慘嚎聲瞬間傳遍庭院每處角落,駭人聽聞,那些織工俱是一驚,他們早就聽說湖州關氏家法甚嚴,沒想到何老夫人真的會對關氏子弟下手懲戒。
“叫兩個人,把十九郎帶去縣衙,就依強姦良家女子論罪。”何老夫人懶得理會地上打滾慘叫的十九郎,任由勁裝女子將他拖出庭院。
隨後何老夫人朝另一側青衣女子招手,吩咐道:“你等下去支一筆錢,幫萍姑還了債。順便帶一句話,就說織坊不會棄她不顧,往後可回織坊如常做工,也不會虧欠剋扣。”
“是。”青衣女子點頭應聲。
何老夫人望向另外兩名主事,沒有半點好臉色:“你們也是關家出來的,原本希望你們幫忙照顧十九郎,讓他學會操持家業。可你們明知他不學好,卻沒有從旁勸阻,還與他串通一氣。你們說,我該如何處置你們?”
這兩名主事趕緊跪下,其中一人說道:“老夫人,十九郎親自請託,我們實在沒有辦法。”
何老夫人一眼洞悉:“光是私吞賣布的錢,只怕還不夠。他給你們什麼承諾了?”
兩名主事對視一眼,誰也不敢說。
“直言便是,我可以不追究。”何老夫人言道。
主事只好強撐起膽量:“十九郎說老夫人您……遲早要駕鶴西去,膝下又無子嗣,他出身湖州關氏,日後必定能分得一筆豐厚產業。”
此言一出,現場頓時陷入死寂,衆人屏息凝神,誰也不敢出聲。
“看來我果然是老了,這些小輩一個個都開始動歪心思了。”何老夫人沒有厲聲斥責,反倒是淡淡一句自嘲。
主事不敢接話,何老夫人輕嘆一句,對他們說:“你們將私吞的錢財拿出來,給今年織工額外貼補一份工錢,多織多給,可聽懂了?”
“聽懂了,我們立刻去安排。”兩位主事不敢違背,他們當年都是依附於湖州關氏的匠人,能夠混上如今織坊主事的位置,全憑何老夫人的賞識與提拔,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死禍福皆在老夫人一念之間。
而一衆織工見證何老夫人這番安排,更是個個興奮雀躍,先前心中不滿一掃而空,滿臉喜慶。
衆織工恭送何老夫人離開,也有人不禁議論起來:
“過去聽說何老夫人管教嚴格,我還有些不信。今天見了,才知傳聞不假。”
“那個十九郎十天沒有一天來織坊的,平日裡就是鬥雞走狗,今天總算吃教訓了!”
“就不知縣衙會不會輕放了十九郎。”
“那你儘管放心,何老夫人咳嗽一聲,湖州刺史都要給老夫人斟茶遞水。十九郎就算是姓關,被老夫人送進官府,也休想討得了好!” “唉,可是老夫人這年紀……只怕以後那些關氏子弟真要分家,那可怎麼辦?”
“老夫人手段通天,自然有辦法。我們就是做工織布的,用不着想那麼多。”
……
離開織坊,何老夫人登上一艘平底漕舫。身爲湖州本地豪強大宗,何老夫人出行所乘舟楫並無華麗修飾,不像那些意圖顯耀財力的暴發戶,頂着違制嫌疑也要給舟車髹漆貼金。
在江南這種河網密佈的地方,這艘平底漕舫樸素得隨處可見,若是進入舟船往來的寬敞河道,外人想要找到何老夫人具體所在,只怕也不容易。
登船片刻,還未啓航,青衣女子前來稟告:“老夫人,姑蘇聽雨樓的張紀達前來拜訪,您要見他一面嗎?”
“張紀達?”何老夫人眉頭一皺:“此人不是先前邀集幾路高手,去行刺那位昭陽君麼?”
“正是此人,不過聽江湖傳聞,他好像失敗了。”
何老夫人冷笑一聲:“自作聰明的小輩……讓他來吧。”
不多時,張紀達進入船艙,見到那端坐不動黑衣銀髮的老婦人,當即拱手深揖:“晚輩張紀達,拜見何老夫人。”
“嗯。”何老夫人只是應了一聲,表情平靜無波:“張樓主此番前來,所爲何事?”
雖說如今張紀達無法動武,可即便在過去面對這位老婦人,他也總是心生畏懼,如同面對手執戒尺的師長,惶恐不安。
“老夫人是否聽說昭陽君的消息?”張紀達率先問道。
“此事傳遍江淮武林,誰人不知?”何老夫人像是有些疲倦,閉目養神。
張紀達微微一愣,他原以爲何老夫人肯定會追問自己行刺的結果,誰料對方平淡得離奇。
“先前……傳聞這昭陽君就是當年爲禍江淮的範中明。”張紀達小心翼翼道:“晚輩一時心急,便邀集幾位江湖同道,前往江都打算誅殺此賊。”
“然後呢?”何老夫人依舊平淡。
“後來發現消息有誤,那昭陽君並非範賊本人。”張紀達語氣一轉,興奮起來:“老夫人有所不知,那範賊當年被內侍省庇護,便是官拜昭陽君此位。但他賊心不改,仍舊仗着權勢行兇,此舉招惹到一位高手,結果被對方擊斃。而那人便是如今取而代之的昭陽君!”
聽到這番話,何老夫人才緩緩睜眼:“這些話是誰跟你說的?”
如同師長考校學問的語氣,讓張紀達表情一愣,隨後答道:“自然是那位昭陽君,晚輩由於誤會,曾與之交手,發現他形容外貌、武功招式,與範中明截然不同。一番深談過後,才知曉範賊便是死在他的手上。”
張紀達一直在觀察何老夫人,窗格陰影投在她身上,更顯高深莫測。
“張樓主。”何老夫人沉默片刻後纔開口:“我湖州關氏與範賊仇深似海,知道我先前爲何沒有派人去對付昭陽君麼?”
張紀達心想湖州關氏後繼無人,對付不了此等強敵,但他當然不會這麼說,只是搖了搖頭,以表不解。
“如果真是範賊重履江淮,直接明言便是,何必各種暗示?”何老夫人輕輕撫平膝上裙襬:“須知江湖消息,傳遞起來不可能太快。而這回幾乎是旬日之間,昭陽君的消息便傳遍江淮,如此情形絕非尋常,定是有人刻意散佈。”
張紀達笑容僵硬,聽着何老夫人繼續說:“我不喜歡倚老賣老,但類似的伎倆,當年闖蕩江湖時也見過了。此舉分明是有人在暗中策動武林人士去針對那位昭陽君,卻又不好明言其人並非範賊……坦白說,此舉不算高明。”
“老夫人法眼如炬,是晚輩衝動了。”張紀達只好轉而言道:“但昭陽君誅殺範中明此事,斷然非虛!他如今已至蘇州,興許不久之後便會動身前來湖州。”
“哦?”何老夫人此時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這位昭陽君是來索要當年太湖西山會盟時定下的懸賞麼?”
“內侍省消息靈通,想來知曉此事。”張紀達趕緊討好:“晚輩是擔心事發倉促,老夫人不及應對,所以特地前來告知。”
“此事你只告知我一人麼?”何老夫人問。
張紀達本想直接稱是,可是莫名憂懼讓他回答說:“我還聯絡了江淮武林各派……屆時齊聚湖州共同見證,既是瞭解昔年一樁恩怨,也算江淮武林的一場盛會。”
何老夫人稍加沉思,隨後點頭道:“如此也好,我老了,無法遠涉他方。既然這位昭陽君肯來,湖州關氏當竭誠以待。張樓主如果方便,替我轉告昭陽君,若他不嫌棄路途遙遠,請直接來吳嶺莊一晤,讓老身見見這位英雄豪傑,好生感激拜謝。”
“那是自然!”張紀達聞言大喜。
“如果沒事……咳咳咳!”何老夫人還沒說完,忽然一陣咳嗽,一旁青衣女子見狀,趕緊輕拍老夫人的後背。
待得片刻後理順氣息,何老夫人難掩疲弱神色,輕嘆道:“老了,不中用了,我就不遠送了。”
“老夫人不必相送,晚輩這就告辭。”張紀達行禮而去,暗自竊喜,他料定何老夫人命不久矣,湖州關氏的產業,還不手到擒來?
等張紀達離開後,何老夫人收起垂暮之態,眼露精光,冷哼一聲:“這幫賊心不死的傢伙,看我老了,一個個便迫不及待地撲上來。”
“可那昭陽君畢竟是朝廷的人,而且地位不低。”青衣女子眼珠一轉:“莫非張紀達已經攀上內侍省,想借此施壓?”
“必然是如此。”何老夫人輕聲嘆氣:“內侍省這些人我有所耳聞,最是貪殘無忌,到了地方上必然要作威作福,看來這一劫……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