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天降飄雪,整座金光寺也籠罩在寒冷之中,除了雲亭寨一衆兇惡賊寇圍着火盆取暖,其餘大小僧人只能彼此擠在一塊,抵禦嚴寒。
寺內一間禪房中,大當家閉目盤坐在蒲團上,粗略看去,倒頗像是修佛參禪的居士。
可要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位面泛金澤的大當家身子不住顫抖,臉上露出痛苦表情。即便身處未設爐火的寒冷禪房,額頭照樣冒出點點汗珠。
這位雲亭寨的大當家,早年間也是軍中校尉,在一次與吐蕃的戰鬥中,遭逢敵方邪巫施法引動山崩,致使大當家與一衆兵士滾落深谷。
大當家本人雖身受重傷,但僥倖未死,還在谷底發現一處隱秘洞室,內中原是一位無名高人的閉關之所。
那位無名高人早已辭世,只餘一具禿頭乾屍盤坐不動,兩掌交疊腹前,捧着一枚肉質丹丸,不見腐朽乾癟,神異非常。
那時候的大當家體內多處骨折,只能憑獨臂爬行,兼之身陷深谷絕境,註定難逃生天,在徹底無望的境況下,大當家死馬當活馬醫,取走肉質丹丸吞服而下。
肉丹入體,立時像活物一般迅速滋長,肉眼無法看見的觸鬚在大當家體內瘋狂延伸,如同軍中那些精通縫合傷口的醫士,把傷殘破碎的肢體彌合到一塊。
即便這個過程痛苦無比,大當家記不清自己在洞室內中反覆昏迷清醒多少次。
等傷勢完全恢復之後,大當家狂喜難抑,他當即給那具無名乾屍重重磕頭謝恩,隨後又在乾屍衣袍內中,找到一卷武功秘籍,仔細端詳,材質竟然是人皮。
大當家不過是一介粗人,雖然識得幾個字,可那人皮捲上寫滿了難懂經文,他自己無從下手修煉,只能逃離深谷之後再做打算。
但不知爲何,大當家傷勢痊癒之後,變得尤爲飢渴難耐,僅憑谷中野果木實根本不足以充飢。鬼使神差之下,大當家看向那些一同跌入深谷的陣亡兵士。
果不其然,飽餐血食後,大當家立刻感覺筋骨氣力得到滋養,身中內勁流轉,遠勝過往。
得此助益,大當家終於爬出深谷,重獲新生。
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大當家沒有選擇重返軍中,他經歷此等脫胎換骨,意興高漲,不願再屈居人下,打算憑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番天地。
大當家隨後在江湖上幾經輾轉,從流民逃人中挑選出一夥兇徒惡黨,做起那等打家劫舍、搶掠商旅的行當。
除此以外,大當家也四處尋訪識文斷字的書生文人,逼迫他們爲自己解讀那人皮捲上的武功秘籍。爲了防止他們欺瞞,大當家往往是把文字謄抄下來,給不同人解讀比對,事後爲防秘籍泄露,自然也免不了滅口之舉。
如此耗費數年歲月,大當家纔算粗略弄懂這部名爲《喰生血輪》的武功。
《喰生血輪》之中提到,要以活人血肉爲食,其中心肝是爲首選。吞食血肉之後,按照功法所述加以煉化,不僅能壯養筋骨、增強功力,還會使得知覺感官大爲提升,對敵之時有着超乎尋常的敏銳覺知。
大當家清楚這部武功何等邪門,可是當他每每剖開弱者胸腹,滾熱鮮血噴灑臉龐,都能感受到極大愉悅,實難割捨。
他並非沒有試過中斷喰生之舉,可要是太長時間沒有血肉滋養,昔年墜崖舊傷立刻發作,光是筋骨撕裂之痛便險些要了他命。
這時大當家才省悟過來,那枚救了自己性命的肉丹並未被消化吸收,它就像活物般寄生在體內……不,準確來說,是大當家的性命仰賴肉丹維繫。若無活人血肉滋養,大當家的身體只怕就要崩潰碎裂。
大當家也試過將《喰生血輪》傳授給手下,卻發現他們就算吞食鮮活血肉,也不能像自己這樣精進迅速。思來想去,自己或許是受肉丹之助,修煉邪功才能事半功倍。
而且爲防有人能挑戰自己的權威,大當家傳授給手下的《喰生血輪》心法口訣,都是殘缺不全的。他們大多數進境寥寥,個別人則是體魄筋骨變得異於凡夫,好比修煉了外門硬功的高手。
可今天不知爲何,煉化血肉時筋骨隱隱作痛,似有幾根尖錐在體內遊走,穿腸刮肚,彷彿吃了髒東西一般。
停下行功,大當家擦去額頭汗水,不耐煩地自言自語:“好個禿驢,雖然不經打,倒真有幾分修行。”
爲了能夠從蘇望廷手中勒索到財寶,雲亭寨賊衆必須要在渭南左近尋恰當之處落腳,大當家便是看中了金光寺不遠不近,周邊都是尋常鄉里村社,並無官兵屯駐。憑藉得力手下,一夜之間就佔了此處,假借客商投宿的名義,勸離其他零散香客。
這金光寺中的和尚都是一羣沒有武功的庸俗之輩,落在雲亭寨賊衆手裡,任由其搓圓捏扁,不敢有絲毫怨言。
可是當金光寺的主持和尚見雲亭寨賊衆劫來一名女童,主動出言勸阻,開口便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孩童無辜願代爲承受的陳腔濫調。
雲亭寨賊衆都是一羣惡貫滿盈之徒,他們聽了這些話,反倒更爲不忿,當即就說要殺了主持和尚。
大當家過去並未嘗過僧尼的心肝,爲免這主持和尚壞事,也是向其餘僧人立威,大當家將其當衆格殺,隨後取出心肝,下酒吃了。
初時大當家還不覺得有異,可此刻依照口訣行功,煉化血肉生元,突然感覺不適,《喰生血輪》的功體隱隱有紊亂之兆。
他還記得幾年前一名曾研讀佛經的書生,看到口訣殘篇時,說這功法是要把修煉之人引向畜生道,惡毒至極。他還說大當家病入膏肓,如果想要回頭,只能請佛門高僧度化。
大當家自然不信這等鬼話,他直接扭斷書生脖子,照樣剖胸取心肝。
如今回想起書生話語,大當家不由得心頭一驚,度化之說且不理會,佛門功力也許真的會剋制《喰生血輪》。
如今回想,當年深谷洞室的那具禿頭乾屍,並非是修煉了《喰生血輪》的武林前輩,興許是一位拼盡修爲功力、封印肉丹邪物的佛門高僧。
而那位金光寺主持和尚,儘管沒有武藝在身,可常年誦經禮佛,或許真有幾分佛門修爲。大當家吃了他的心肝,等同把佛力攝入己身,雖然談不上剋制《喰生血輪》的功力,但足以在體內搗亂。
“這幫賊禿,比砒霜還毒!”大當家惱恨非常,他壓制體內不適,起身走出禪房,打算殺幾個僧人泄憤。
剛出門,連排禪房外有兩名手下坐在火盆邊昏昏欲睡。大當家上前各自踢了一腳,呵斥道:“睡什麼?那個娃娃呢?”
手下趕緊打開禪房門扇,就見一名紅襖女童躺在牀榻上昏睡不醒,滿臉淚痕。一旁桌案上擺着放涼的半碗粥糊。
“給我盯緊點!”大當家吩咐道:“蘇望廷身邊的高手說不定會來救人,要是有動靜便立刻呼叫。”
兩名手下不敢大意,連聲稱是。等大當家走遠之後,他們卻又恢復原樣,百無聊賴坐下。
來到正殿,就見那幫僧人枕藉而睡,大當家越看越惱,隨手揪起其中一個,將他扔到屋外雪地,當即運起《喰生血輪》的功力,周身好似有無數小蛇在皮囊下游走,雙手血芒隱現、腥風撲面。
那名僧人驟然摔倒在雪地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大當家當做是練武的沙袋木樁般連番擊打起來,筋骨斷折的脆響讓旁人聽了,無不心驚膽寒。
十餘息過後,那名倒黴的僧人已是七竅流血,渾身上下無一條完好骨頭。各路拳掌爪腿用在他身上,好像庖廚摧折砧板上的牲畜。除了皮囊尚屬完好,腔子裡面估計都是碎爛成糜的骨肉。
一掌轟出,那僧人倒飛而出,重重撞在院牆上,內勁直透背心,砸出一個圓形淺坑,鮮血從僧人身上無數毛孔噴出,在牆面上潑灑成一幅駭人血圖。
大當家呼出一口濁氣,打了一通,體內由於佛力衝突帶來不適也舒緩許多。
“大當家厲害啊!”此時瘦猴現身一旁,難掩欣羨之情:“不知小弟我何時纔能有大當家這等武藝?”
“不等你練成,我就會殺了你,取出心肝來滋補功力。”——這話當然只是心裡說說,瘦猴是新近才投靠的手下,大當家對他的殷勤出力頗爲欣賞。尤其是那將心肝切成薄片肉膾的刀工,大當家還真捨不得隨便殺掉。
“此番若是成功拿到十萬貫財寶,等回到雲亭寨,我便傳你功法口訣。”
大當家剛說完話,耳廓微動、有所察覺,一名瞳孔暗黃的手下飛身而至,正是負責在外圍巡邏望風的老鷹。此人也修煉了《喰生血輪》的殘篇,練出一雙銳利瞳子,還有夜裡視物的本領,輕功也是不俗,所以被喚做老鷹。
或許真如那位書生所說,《喰生血輪》就是要把修煉之人引向畜生道。
“蘇望廷到了。”老鷹聲音沙啞。
“就他一個?”大當家問道。
“一個人,趕着一輛馬車。”老鷹眼神銳利:“車轍很深,裝貨不少。”
“沒發現其他人?”大當家心生猜疑。
“不見任何身影。”
大當家沉吟片刻,抿脣吹了聲哨,轉眼便有二三十人來到左近,聽他言道:“來五個人跟着我出去,其他人守在寺廟裡,若有外人潛入,併肩子殺上去!”
一衆賊人目露兇光,各自點頭散開。連同瘦猴在內的五名好手,跟着大當家來到金光寺前院。
不多時,寺外便傳來蘇望廷喊聲:“好漢們可在內中?我是蘇望廷,伱們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大當家無聲冷笑,他聽出蘇望廷喊聲中的焦急與不安,無助之人的絕望腔調傳入耳中,當真美妙啊。
打開寺門,大當家跨過門檻,昂首闊步,神態囂狂,就見蘇望廷牽着馬車,手舉火把,身後大車裝着幾口箱子,用刷了桐油的竹蓆蓋住。
大當家何嘗不想將琳琅苑所有財寶收入囊中,但他並非不知好歹,就算蘇望廷拿得出來,此舉也徹底招惹了長安四大豪民,還會引來朝廷追查。
就算這次只拿十萬貫,大當家也打算事後沉寂數年,到鄉間購房置地,裝作平民避過風頭。
“蘇兄弟,辛苦了。”大當家擡手抱拳,故作親近,露出和善笑容。儘管在他人看來,這跟豺狼虎豹咧嘴示威差不多。
蘇望廷看着那位面泛金澤、眉稀齒疏的賊寇頭領,心中除了牽掛桂丫頭,更多的不是憤怒,而是陰冷刻骨的恨意。
就算在西域那種險惡地界,免不了殺伐相爭,若有機會蘇望廷還是選擇以和爲貴。唯獨這幫賊寇,他頭一次生出對他們剝皮抽筋、用盡酷刑的念頭。
“好漢,我的孫女呢?”蘇望廷這話故意展露真心,被勒索之人不會多問其他,一定會最先談及關切之事。
“放心,她好好睡着呢,沒讓她凍着餓着。”大當家緩步走近。
蘇望廷聞到對方身上的一陣血腥羶臭,暗道此等賊寇污穢至極,死一千次都難解他心頭之恨。
“那好漢不妨抱她出來,好讓蘇某看上一眼,如何?”蘇望廷連忙問。
“不急。”大當家擺擺手,打量蘇望廷幾眼,然後繞着馬車緩緩走了一圈,同時擡眼四周,的確並未發現其他人影,可心頭隱隱浮現的不安,仍是讓他猜疑難消。
看着蘇望廷微微顫抖的肩頭,大當家忽然來了興致:“蘇兄弟,你這回從琳琅苑中拿出十萬貫金銀財寶,回去之後,打算如何跟那位王大首富交待?”
蘇望廷臉色憔悴,似乎老了不少,他牙關打戰:“我自有辦法,不勞好漢掛心。”
“不,這就是我掛心的事。”大當家獰笑道:“蘇兄弟這麼容易就拿出十萬貫財寶,可見琳琅苑內沒人能夠攔阻你,王大首富也是全然不知。”
“你待怎樣?!”蘇望廷咬牙切齒地問。
大當家難忍貪念,言道:“蘇兄弟不妨再拿十萬貫財寶,畢竟我這裡弟兄不少,照顧起來可是耗費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