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夫子盤坐青玉巖臺之上,調息吐納,氣機深長,隱約可見有五色光華流轉周身內外,頭頂之上有三枚鳥蟲古字懸浮不定,熠熠生輝。
徐徐收功,三枚古字融入身中不見。聞夫子睜開雙眼,所見是一處隱秘洞窟,九座青玉巖臺環繞着一口深池,地面上陰刻大片籀文,與那鳥蟲古字破有幾分相似。
此地便是太一龍池,過去千年封印饕餮之所。地上青玉隱隱放光,來到那口近似水井的深池旁,低頭望去,彷彿能見到九州萬里山川。
與肉眼所看到的密窟不同,太一龍池並非位於山中,它甚至並非固定存在於世上任何一處。
由九州龍氣自然造化而成的太一龍池,可算作是一方洞天,沿着九州地脈各處巡行,又好似一葉扁舟。
傳說上古之時,三皇五帝都曾來過太一龍池,稟受龍氣,驅除四方兇戾、大妖巨祟,廓開人道,成就帝王功業。
後來禹王治水,同時勘定山川、劃分九州,在這個過程中,採九州之銅鑄成九鼎,安鎮太一龍池使其穩固,經歷漫長歲月,最終成爲龍氣運轉樞機。
因此,在聞夫子看來,太一龍池本身就是人道從洪荒走向開化的見證,它既是天地自然造化而成,卻也蘊含着九州萬民數千年耕耘開拓之功。
安坐此間,凝神定觀,這片土地上千萬年來的經歷都能呈現於識海之中,無數人的喜怒哀樂、成敗得失,可謂歷歷在目。
正是直面衆生滾滾洪流,看到這千萬年的變化,聞夫子才悟出根除饕餮之禍的辦法。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對面一座青玉巖臺光芒一閃,黝黑健壯的張鴉九藉助縮地之法來到,環顧一圈,悶聲悶氣道:“明明有邊無界,卻總是顯得逼仄;明明靜謐無聲,偏偏讓人感覺煩躁不安。”
聞夫子負手笑道:“誰叫這裡就是九州龍氣樞機?你我皆身負太一令,自然要受龍氣淘洗形神。”
張鴉九冷哼一聲,乾脆坐下,一把古劍橫在膝蓋上,取出砥石細細磨礪。
“神劍鑄煉得如何了?”聞夫子語氣沒有往常嬉笑作態。
“總是欠缺幾分火候。”張鴉九端詳手中古劍,皺眉不已:“說到底,刀劍終究是殺生利器,你卻偏要我打造一柄寓生於殺的兵刃,甚至要有剖分陰陽清濁、裁截神識的鋒芒,古往今來就沒有這種武器。”
“真的沒有麼?”聞夫子反問道:“你的祖師歐冶子,當年就曾借龍氣鑄劍,神劍出爐之時,氣衝斗牛、羣靈有感,神劍一揮,陰陽二氣分離,可致江河靜默、山嶽吞煙。”
“那伱應該清楚,這未必全是神劍本身威能。”張鴉九解釋說:“祖師及其數代傳人所鑄劍器,隨着吳越覆滅,大多先是歸楚國所有,隨後盡歸祖龍。而祖龍身負九州龍氣,神劍在握,更像是引水溝渠,助他運化無窮之威。”
聞夫子捻鬚沉吟:“我記得當初奉劍入秦宮之人,好像就是申姬前輩吧?”
“聞邦正,你又在說我家主人壞話嗎?”
此時一道又尖又細的嗓音傳來,旁邊青玉巖臺上出現一名身材矮小、頭頂丫髻的小姑娘,穿着青色小襖裙,叉腰而立。看樣貌約莫十歲出頭,神態卻是老成,好似那種操持門戶的管家婆。
“慕小君?怎麼是你?”聞夫子問道。
申姬處境殊異,千年以來極少開口,但凡有所表示,都是派人傳話。而這位慕小君雖然是代爲傳話表態,但也絕非凡俗,她是瀟湘山水中一位修行多年的木客,奉申姬爲主,法力高深、駐世長久。過去申姬不方便時,就是她代爲出面。
“你居然還有臉問?”小姑娘氣呼呼道:“主人費心養育的瀟湘靈衆被饕餮重創,恢復形神不知要耗費多少歲月,都是因爲你坐視饕餮逞兇!”
“那畢竟是饕餮嘛。”聞夫子沒有擺出高人架子,連連拱手作揖,給慕小君賠笑討好:“強如祖龍都無法將他誅滅,何況是我呢?”
“少給我裝腔作勢!”慕小君呵斥一句,隨後左右掃視,幾處青玉巖臺上也有人紛紛來到。
“嗯,總算到齊了。”聞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另外六道身影——洪崖先生、聖諦曇華、張鴉九、孔一方,代表申姬的慕小君,以及用木偶人出面傳話的姜偃。
衆人彼此相熟,沒有多餘閒話,洪崖先生率先開口:“今番召集諸位前來,便是要商議聞夫子近日作爲,以及對太一令未來處置……聞夫子,輪到你說了。”
聞夫子微微點頭,望向衆人:“諸位想必已經知曉,我要收回太一令的事。如今饕餮之禍將至尾聲,爲求善始善終,原本用於剋制饕餮的手段,也沒有長久存續的必要。”
這話說完,太一龍池陷入漫長寂靜,慕小君瞧了左右幾人,揚聲說道:“你們都不說話?那我可就要說了。”
“慕小君但講無妨。”聞夫子言道。
“先不說其他,前段時日饕餮現世、爲害一方,起因皆與你相關。”慕小君言辭鋒利:“我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理由,阻止其他人監視饕餮,如今鬧出這種結果,可見你聞邦正疏於防範。我提議將饕餮重新封印回太一龍池!”
此言一出,在場數人彼此對視,慕小君望向孔一方和姜偃:“你們兩個不想說些什麼嗎?蓬萊掌令無攖子修爲高深,尚且被饕餮重傷,萬一哪天大禍臨頭,你們恐怕招架不住!”
蓬萊、懷清、姜偃三脈,可是自拂世鋒開創之初便傳承至今,歷來有香火情誼,很多時候在關鍵事情上也能達成一致,成爲左右拂世鋒方向的重要力量。
更別說此次提議之人代表申姬,與拂世鋒開創同樣關係密切。可算是衆元老對聞夫子這位“後生晚輩”的聲討。
“孔一方,你先說吧。”姜偃的木偶人扭頭低語,雖然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
孔一方臉上裝出誠惶誠恐的神色,其實他最爲樂見饕餮禍世,但眼下自己不宜表現過激,免得遭受懷疑。
“我……我也覺得封印之舉,更爲妥善一些。”孔一方拱手道:“不過諸位都是前輩,我見識短淺,不敢妄言太多。”
慕小君聽到這話,當即面露不悅,目光盯向姜偃:“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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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偃不以真面目示人,毫無表情的木偶人怔立片刻後說道:“我覺得……行百里半九十,既然饕餮化人之計已經進行多年,在最後關頭強行改變既定安排,豈不是前功盡棄?”
慕小君對這回答大爲不滿,喝問道:“姜偃,你莫不是被聞邦正收買了?他耍了什麼手段,讓你這麼乖乖聽話?”木偶人晃了一晃,沒有迴應。
慕小君從來不是好脾氣的,眼見沒有答覆,立刻望向下一個:“張鴉九,輪到你了。難不成你也甘心給聞邦正燒炭打鐵一輩子嗎?”
“燒炭打鐵有什麼不好的?”孰料張鴉九神色平淡,如常磨劍,頭也不擡地說道:“鑄劍師所追求的,從來只有技藝上的不斷精進。如果能夠打造出一柄誅滅饕餮的神劍,我樂意還來不及。”
“我沒說不能誅滅饕餮!”慕小君的響亮嗓音在太一龍池中迴盪:“我家主人對饕餮的恨意,比你們任何人都要深。如果可以,她恨不得親手誅滅饕餮。可是像聞邦正這種做法,只怕饕餮未滅,九州蒼生先要被饕餮禍害得十不存一!”
“這話就有些過了吧?”聞夫子小聲嘀咕:“之前在吳縣,一舉制伏饕餮的人,不就是程三五嗎?他的出手,恰恰符合我過去的設想。”
“休要魚目混珠!”慕小君當即言道:“程三五就是饕餮半身,他也一樣該死!”
“如果半身雙分,那他們都將是衆生之一,不再是太古大凶了。”聞夫子說。
慕小君望向洪崖先生與聖諦曇華:“你們這倆和尚道士來評斷一下,饕餮半身雙分,算不算衆生之一?”
聖諦曇華合十道:“小僧有幸,於此地見證衆生,圓滿一切大功德。”
洪崖先生則說:“我不宜多言。”
“你們兩個在這種時候耍滑頭?”慕小君怒不可遏,當即朝聞夫子逼問道:“我不管,程三五也是饕餮,如果要殺,那兩位半身理應一併誅殺!”
聞夫子眉頭微皺:“這也是申姬前輩的意思?”
“不錯!”慕小君言道:“你當初說過,饕餮半身雙分之後,將不再有不死不滅之能。既然如此,你就應當親自動手,以證此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聞夫子身上,各自心思不一。
聞夫子閉目沉思良久,最終下定決心,說道:“好,我答應申姬前輩便是。”
“只有答應而已嗎?”慕小君不依不饒:“我怎知你事後不會反悔?除非你以血盟誓!”
聞夫子筆直站定,緩緩擡眼,全身上下散發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恢弘氣勢,位於中央的深池竟然爲之沸騰,似有龍氣激盪其中,聽他言道:“我已轉自身命數,入飛龍在天之格,言出法隨,豈有反悔可能?若有違背,自當萬劫不復!”
在場其餘六人皆被聞夫子周身氣勢懾服,孔一方要竭盡全力才能保證形體不產生變化,張鴉九手中古劍感應顫鳴,姜偃的木偶人直接跌坐在地,洪崖先生和聖諦曇華俱是暗自感慨。
“飛龍在天……你、你不要命啦!”
慕小君變色最盛,原本囂張模樣立刻變得又急又惱,兩眼淚汪汪,帶着些許哭腔。
“若非如此,我豈能將太一令盡歸己身?”聞夫子迅速收斂自身氣勢,龍池之中也復歸平靜。
“自從饕餮化人大計開始,我便料想會有今日。”聞夫子環顧衆人:“如果可以,我從來不打算犧牲其他人。倒不如說,爲了根除饕餮之禍而犧牲這種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
“你把自己當成太廟犧牛了?”慕小君攥着小拳頭,生氣問道。
聞夫子卻沒有半點懊悔之意,反倒笑了起來:“有沒有可能,如今的我比饕餮還厲害?”
洪崖此時還是開口了:“饕餮強弱不可等閒視之,並非他完全變化成人,就可以當做凡夫俗子處置。兩具半身對於拂世鋒,都懷有極大仇恨。就此次江淮變亂來看,他們未來就算彼此分離,也會給世間帶來巨大危害。”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能夠將饕餮雙分。”聞夫子笑着看向張鴉九:“而能否辦到,就看神劍幾時鑄成了。”
張鴉九不習慣被人託付這麼重大的責任,避過那熱切目光,沉聲道:“我儘量便是。”
“如何?不知慕小君是否滿意?”聞夫子又問。
慕小君轉過身去,偷偷擦拭眼淚,再次面對衆人,仍是那張那副專好刁難人的管家婆模樣:“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姑且再相信一次。你們的每一句話,我都會如實轉告主人,還請你們不要讓她失望!”
“那太一令的事情……”聞夫子問道。
“你急什麼?”慕小君喝道:“你已經身負三道太一令,就算是飛龍在天命格,也要好生調攝一段時日。”
“是是是,多謝慕小君提點。”聞夫子又趕緊擺出那副低聲下氣。
“再說了,我家主人還要用到太一令。”慕小君擡手指着孔一方和姜偃:“這兩個本事平平,想來用不着太一令,你可以先找他們要。”
姜偃的木偶人趕緊站起身:“我還不行,眼下還有用處!”
孔一方看了看左右,心中暗罵,但這個結果他早有預料,強行挽留太一令不過是徒增兇險,倒不如暫時捨棄,以迴避猜忌。於是拱手說:“聞夫子需要太一令,隨時可以來巴蜀……還是說您稍後隨我一同前往?”
“呵呵呵,不急不急,你可是我們拂世鋒的財神爺啊,這麼急着拿走太一令,豈不是斷了財源?”聞夫子笑着擺擺手。
孔一方賠笑說:“就算聞夫子收走太一令,晚輩依舊是拂世鋒一員,諸位有任何需索,儘管開口便是,大可放心。”